晨雾裹着湖风钻进江镇的衣领,他望着金辇碾过草滩的车辙,耳中还响着葡萄老道那句“善与恶的账本,从来不是他们能算清的”。
小贝贝的手指正揪着他的衣角晃悠,发顶的绒帽被风掀得歪向一边,露出月牙似的眼尾——这双眼睛,和他腰间锦囊里那幅画轴上的女孩,像得能让人惊掉下巴。
“爹爹,手手冷。”小丫头突然把冰凉的掌心贴在他脖颈上,江镇被冰得一哆嗦,却还是弯腰把她抱起来,用斗篷将两人裹成一团。
他低头时瞥见唐娜正蹲在石滩上捡银链,发间的珍珠坠子随着动作摇晃,映出她泛白的指尖——那是方才掐进掌心太深留下的痕迹。
“江三少。”
龙息裹着腥气扑面而来,索烈哥的龙爪在石滩上碾出五道深沟。
这位龙族长老弯下腰,琥珀色的竖瞳几乎要贴上江镇的脸:“卡弥尔那老疯子的《幼女夕阳图》,老夫在龙窟见过真迹拓本。画里那小女娃的右耳尖,有颗朱砂痣。”他忽然用龙爪尖挑起小贝贝的绒帽,“你这丫头……”
小贝贝被吓了一跳,却没哭,反而伸手去抓索烈哥的龙鳞:“痒痒!”江镇心头一紧,却见索烈哥的龙爪在触到小丫头耳尖时顿住,鳞片缝隙里渗出几缕青烟——那是他在强行收敛龙威。
“右耳尖。”索烈哥的声音沉得像闷雷,“有颗淡红的痣。”
江镇的手指在锦囊上顿了顿。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教廷要坐实“画神借尸还魂”的谣言,必然要拿“画中女娃”做文章。
此刻他能感觉到唐娜的目光像根细针,正扎在他腰间;拜鲁虽跪在五步外,后颈的汗毛却根根竖起,显然在侧耳听着。
“贝贝,把耳朵露给爷爷看。”江镇摸着小丫头的脑袋,声音里带着哄孩子的软和。
小贝贝歪着脑袋,把右耳尖凑过去——淡红的小痣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滴没干透的胭脂。
索烈哥的龙尾“啪”地拍在石滩上,震得月湖荡起涟漪:“卡弥尔的画是照着活人选的模子!那老疯子说过,他要画的是‘能让神也心软的鲜活’,可不是什么鬼魂托生!”他突然转头瞪向唐娜,龙息掀翻了她半幅裙角,“教廷说画神要借女娃复活?现在女娃就在这儿啃糖饼!你们到底是想骗谁?”
唐娜的珍珠坠子“叮”地磕在银链上。
她望着小贝贝正从江镇怀里探出脑袋,抓过他腰间锦囊上的流苏晃着玩,忽然想起三天前忏悔室里的密语——“月湖古门需轮回者的恶念为引,画神复活能催发他的业火”。
可此刻江镇眼角的细纹都浸着笑,哪里有半分恶念?
她攥紧银链的手松了又紧,最终垂在身侧,绣着圣水纹的袖口被冷汗浸透。
“所以各位看明白了?”江镇把小贝贝举高,让她能摸到索烈哥的龙角,“画神没复活,女娃也不是容器。”他的目光扫过拜鲁发白的后颈,扫过唐娜攥皱的裙角,最后落在金辇离去的方向,“倒是有些人,急着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拜鲁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石子上的闷响惊飞了几只水鸟:“是、是属下失察!”他的声音发颤,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这就回教廷复命!”话音未落便连滚带爬往林子里跑,深灰色道袍下摆沾了满是泥点。
索烈哥望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龙爪却轻轻碰了碰小贝贝的手背:“这丫头倒是有胆。”小贝贝立刻把攥着的半块桂花糖塞进他指缝,龙鳞上的倒刺扎得她直缩手,却还是咯咯笑着:“给爷爷吃!”
湖风突然转了方向,卷来玛斯的斧头碰响锦囊的声音。
这位总扛着青铜巨斧的老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斧刃上还沾着晨露,正盯着江镇腰间的锦囊:“第十九幅画……”
“是杰米斯的手笔。”江镇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雾。
玛斯的斧头“当啷”落地,惊得小贝贝扑进他怀里。
江镇望着玛斯骤然瞪大的眼睛,手指轻轻抚过锦囊上的暗纹——那是三百年前斗神查理曼家徽的变形,和他在月湖底瞥见的轮廓,像得让人心惊。
晨雾渐渐散了,月湖底的古门彻底闭合,水面上只余碎金般的光斑。
小贝贝趴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温热的呼吸透过衣领渗进他颈窝。
江镇望着索烈哥带着龙群游向湖对岸的背影,望着唐娜捡起最后半截银链时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葡萄老道说的另一句话:“小友,有些账,该算算了。”
他收紧环住小贝贝的手臂,腰间锦囊里的画轴随着动作轻晃。
那幅《幼女夕阳图》上,梳双髻的女孩正歪头笑着,和怀里的小丫头叠成了同一个影子。
玛斯的青铜斧头砸在石滩上,震得晨露从斧刃上溅起,在江镇脚边碎成细珠。
他佝偻的脊背突然绷直,像被抽了筋的老松重新立起,浑浊的眼睛里烧着两簇火:“你说杰米斯?那个十年前在斗神学院门口卖炭笔速写的穷画家?”他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木屑——这是常年握斧柄的痕迹,可此刻却像在摸什么易碎的宝贝,“他给你画过?”
江镇垂眼看向怀里的小贝贝,她正把脸埋在他颈窝里蹭,发顶的绒帽歪得更厉害了。
他伸手扶正那顶帽子,指尖却在触到帽檐暗纹时顿了顿——那是他昨夜亲手绣的并蒂莲,和锦囊上的家徽变形纹路用的同一种绣法。
“去年秋末,他在我窗下画银杏。”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说我站在树影里的样子,像极了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画过的某个人。”
玛斯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蹲下来平视江镇:“他师父是谁?”
“没提过。”江镇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小贝贝后颈的软发,那里有块淡粉色的胎记,形状像片小荷叶,“但他总说,好画要跟着命走。有次我见他在画布背面写‘查理曼’三个字,墨迹被水晕开,像团血。”
索烈哥的龙尾在石滩上扫出半圈沟壑,龙鳞擦过玛斯的后背:“查理曼?三百年前那个把龙血当酒喝的斗神?”他歪着脑袋,龙角上还沾着小贝贝塞的桂花糖渣,“听说他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幅没画完的《幼女图》,画里女娃的右耳尖……”
“有颗朱砂痣。”江镇接口,声音比湖风还凉。
小贝贝被他突然收紧的手臂弄疼了,扁着嘴要哭,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玛斯腰间挂着的皮质画筒——那上面缠着褪色的红绳,和杰米斯送他的画筒上的红绳,纹路一模一样。
玛斯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忽然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画筒“咚”地砸在脚边。
他弯腰去捡时,从筒口滑出半张未完成的素描,正是江镇方才站在金辇车辙旁的侧影,连他腰间锦囊的褶皱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是……今早我在林子里画的。”他的声音发虚,“可杰米斯半年前就说要去极北冰川,说那里的雪能冻住时间……”
“时间?”江镇重复这两个字,怀里的小贝贝终于哭出了声,眼泪把他衣襟洇湿了一片。
他手忙脚乱地掏帕子,却从袖中抖落张泛黄的纸片——那是杰米斯去年塞给他的,说是“画神卡弥尔的预言诗”。
他展开纸片,字迹在晨雾里渐渐清晰:“月湖门开,轮回重来;恶者执卷,善者怀胎。”
唐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圣水纹袖口还沾着石滩的湿泥。
她低头扫了眼纸片,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卡弥尔的预言诗是用血写在龙鳞上的,三百年前就被教廷烧了。”她的指尖冷得像冰锥,“你这张……”
“是杰米斯用炭笔摹的。”江镇抽回手,把纸片塞进锦囊最里层,“他说他师父的师父见过真迹。”他望着唐娜发白的嘴唇,想起三天前忏悔室里那道密语——“轮回者的恶念为引”,可此刻他心里翻涌的不是恶,是冷,从骨髓里往外冒的冷。
归途中的马蹄声敲碎了晨雾。
江镇抱着小贝贝坐在马背上,阿里扎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马颈上的铜铃随步伐轻响。
小贝贝哭累了,蜷在他怀里打盹,额头顶着他心口,那里别着枚圣凯因家的银徽章——和月湖底古门上的刻纹,像得让人发慌。
“少爷在想杰米斯?”阿里扎回头瞥了他一眼,声音里带着试探,“前儿老福耶说,杰米斯来庄园送画时,总盯着您书房的族谱看。”
江镇的手指在锦囊上轻轻一按。
族谱最末页,他的名字旁用朱砂笔圈着“百世恶”三个小字,是葡萄老道当年写的。
“阿里扎,”他忽然开口,“三百年前查理曼死的时候,他女儿多大?”
“听老福耶讲古说,八岁。”阿里扎挠了挠后颈,“说是那小郡主生得极俊,右耳尖有颗朱砂痣,和咱们贝贝似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后来查理曼的尸身不见了,连带着半幅《幼女图》也没了,教廷说是被恶魔吃了……”
江镇低头看向怀里的小贝贝。
她睡熟了,右耳尖的淡红痣在阳光下像滴未干的血,和锦囊里《幼女夕阳图》上的痣重叠在一起。
风掀起她的斗篷下摆,露出半截小腿——那里有块青灰色的胎记,形状像片小荷叶,和他后颈的胎记,竟分毫不差。
“停车。”江镇突然说。
阿里扎愣了下,赶紧拉紧缰绳,马车轮子在泥路上碾出两道深痕。
江镇翻身下马,抱着小贝贝走到路边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枝桠间漏下的光斑。
三百年前,查理曼也是在这样的光里,抱着他的小女儿吗?
也是这样,看着她耳尖的痣,想着要画尽她的笑?
小贝贝在他怀里动了动,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他的脸:“爹爹,贝贝饿。”她的手指碰到他后颈的胎记,他猛地一颤——那胎记的位置,和查理曼画像里心口的箭伤,完全重合。
“回庄园。”江镇的声音哑得厉害。
阿里扎应了声,重新牵起缰绳。
马车载着他们碾过满地碎金,江镇望着车窗外飞掠的树影,忽然想起杰米斯离开前说的话:“江三少,您看这画纸,画满了就该烧,烧了才能再画新的。可有些画啊,烧了也会在灰里发芽。”
灰里发芽。
他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那里除了《幼女夕阳图》,还有杰米斯最近送来的画筒,里面塞满了他和小贝贝的速写。
画筒上的红绳磨得发白,却还系得死紧,像道解不开的结。
小贝贝突然从他怀里直起身子,伸手去揪那画筒:“贝贝不喜欢这个!”她气鼓鼓地噘着嘴,“里面的纸有怪味道,像爹爹上次翻族谱时,老福耶烧的黄纸!”
江镇望着她气红的小脸,喉结动了动。
风掀起车帘,吹得画筒上的红绳轻轻摇晃,像根被命运攥在手里的线,正一点一点,把他往三百年前的那幅画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