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指节抵在石栏上,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杜斯的声音像浸在水里的破钟,时断时续钻入耳中:“黑雾......裹着三辆铁辕车......老子的追魂幡被震碎了两片幡角......”最后几个字突然被风声撕成碎片,他喉间涌上腥甜,这才惊觉自己咬得太狠,舌尖已渗出血珠。
“三少爷!”阿里扎的声音从雕像下方传来,带着回音的急促,“马厩里的疾风驹备好了,鞍鞯上绑了三天的干粮——”
话音未落,江镇腰间的莲花玉牌突然发烫。
他低头时,玉牌表面的纹路正像活过来般游动,在月光下织出一道淡青色的光网。
这是《莲花宝鉴》的警兆,他前世作恶时从未见过的祥瑞,此刻却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腕骨生疼。
“别急着走。”
阴柔的尾音从雕像背面飘来。
江镇迅速转身,看见波特正扶着石梯扶手往上爬,月白锦袍的水袖在风里晃得像团云。
这纽因河领地最善谋算的军师,此刻竟翘着兰花指,用帕子沾了沾鬓角的汗:“我的好三少爷,大半夜爬雕像看星星,也不叫上波特哥哥?”
江镇瞳孔微缩。
他记得波特上月在演武场训话时,腰杆直得像标枪,声线沉得能压碎青砖。
此刻这副扭捏作态的模样,倒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塞进戏班里泡了三天。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警惕,抬手拍了拍石栏:“波军师这是转性了?
前日还说’将在外不可戏言‘,今日倒学起戏子的腔儿?“
波特终于爬到顶端,锦袍下摆沾了半截青苔。
他挨着江镇坐下,帕子在两人中间晃了晃:“这不是看三少爷脸色太吓人么?”他忽然凑近,眼尾微挑,“方才在马厩听见您要去西北,可知道那片林子现在有多少双眼睛?”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闻到波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往日里浸着墨香的沉水香截然不同。“波军师消息倒是灵通。”他扯出个笑,“难不成你在马厩安了耳朵?”
“哎哟,三少爷这话说的。”波特甩了甩帕子,“我不过是......”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眼尾的笑意像被风吹散的雾,“不过是担心您中了调虎离山计。”
调虎离山。
这四个字像块冰砸进江镇的胃里。
他想起史蒂夫被劫时,圣凯因主宅的守卫突然全体昏沉;想起方才杜斯的声音突然中断前,黑雾里传来的金属摩擦声——那不是普通劫匪的兵器,倒像是......
“三少爷!”阿里扎的呼喊再次响起,这次还混着马蹄声。
江镇往下望,看见老福耶牵着两匹黑马站在雕像下,马背上挂着的火把将老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领主大人,兰宁的急报!”
波特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江镇弯腰去捡时,瞥见他袖口露出的青紫色淤痕,形状像极了手掌印。
他指尖微颤,将帕子递过去时故意用了三分力,波特吃痛缩手的模样,和往日里被箭矢擦破油皮都能面不改色的军师判若两人。
老福耶的急报是块染血的羊皮纸。
江镇展开时,暗红的字迹刺得他眼睛发疼:“北境蛮族越界,兰宁十二城告急,速调纽因河驻军北上——安杰斯公爵令。”
“好个安杰斯。”江镇将羊皮纸揉成一团,指节抵着石栏的缝隙,“史蒂夫刚被劫走,就催我去送人头。”他侧头看向波特,“波军师怎么看?”
波特的手指绞着帕子,指节泛白:“兰宁是王都屏障,若蛮族破城......”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尾又堆起笑,“三少爷若不去,公爵大人怕是要以抗令之罪治您。”
江镇盯着他发红的眼尾,忽然想起史蒂夫上月说过的话:“波特这人心思深,但若有人动他在乎的,比疯狗还狠。”他想起波特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画——穿绿裙的小丫头骑在他脖子上,发间别着野菊。
“调三千步卒,五千骑兵。”江镇转身看向阿里扎,“让杜德领前锋。”
“杜德?”阿里扎瞪大眼睛,“那小子上月才升的百夫长,连千夫长都没当过——”
“就他。”江镇打断他,目光扫过西北方浓重的夜色,“去把兵符拿来。”
波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江镇能感觉到那掌心的温度,比石栏上的月光还凉:“三少爷,杜德......”
“我信他。”江镇抽回手,语气轻得像叹息。
他想起昨日在演武场,杜德为救落马的新兵,自己摔得肋骨断裂,却还笑着说“新兵的命比我金贵”。
这样的人,或许......
石栏下传来老福耶的咳嗽声。
江镇低头,看见老人正弯腰捡波特掉落的帕子,帕子角绣着朵极小的野菊,和那幅未完成的画里的一模一样。
“阿里扎。”江镇摸出腰间的莲花玉牌,“把这个交给杜德。”玉牌离手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让他带着兵粮,走西谷道。”
夜风卷着寒意掠过雕像顶端,将江镇的话撕成碎片。
波特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滚出半句未说完的“小心”,最终被风声吞得干干净净。
西北方的夜色里,杜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弱,却多了丝锐痛:“小崽子......黑雾里有......”
江镇翻身上马时,瞥见老福耶正将帕子还给波特。
军师接过帕子的动作极轻,像在捧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突然勒住马缰,转头看向波特:“波军师,等打完这仗......”他顿了顿,“我请你喝你最爱的竹青酒。”
波特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望着江镇远去的背影,将帕子贴在胸口,低低说了句谁也没听见的话:“希望那时候......还来得及。”
马蹄声渐远,雕像下的灯火明明灭灭。
老福耶望着西北方的夜色,摸出腰间的玉牌,牌面的莲花纹路正随着江镇离去的方向微微发烫。
远处传来号角声,混着北风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根细针,扎破了这夜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