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刀锋,就停在完颜昂的喉结前,不足半寸。
刀刃上散发出的森森寒气,让周围所有金军将领的呼吸都停滞了。
帅帐之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火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完颜昂没有动。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完颜宗望,看着这个自己相识多年的二太子,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状若疯魔的统帅。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怜悯。
就像在看一个已经输光了一切,却还不肯下桌的赌徒。
这种眼神,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激烈的反抗,都更能刺痛完颜宗望那根已经绷到极限的神经。
“你……你敢用这种眼神看我?”
完颜宗望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辱感,让他握着刀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青筋,像一条条狰狞的蚯蚓,在他手臂上暴起。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咆哮。
杀了他!他背叛了你!他看不起你!他跟那个宋狗李锐是一伙的!
刀锋,又向前送了半分。
锋利的刀刃,已经割破了完颜昂的皮肤,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下。
“大帅!不可!”
“大帅息怒啊!”
周围的将领们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跪倒在地,失声惊呼。
杀了完颜昂?这怎么可以!
完颜昂是谁?他不仅是军中宿将,威望素着,更是太祖完颜旻、金太宗完颜晟的弟弟!
在军中,他的地位和影响力,某种意义上,甚至不亚于他完颜宗望!
今日若是真的在帅帐之内,当着所有将领的面,斩了完颜昂,那整个东路军,恐怕立刻就要分崩离析!
到那时,别说攻打雁门关了,他们自己内部就得先打起来!
将领们的求情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完颜宗望的头上。
他那被愤怒烧得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
他死死地盯着完颜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将领们说得对。
他不能杀完颜昂。
至少,不能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杀。
可不杀,他今天这张脸,往哪儿搁?他这个主帅的威严,何在?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在众人面前表演着拙劣的戏码。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完颜宗望猛地收回了佩刀,狠狠地将其插回刀鞘。
这个动作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整个刀鞘都随之震颤。
“滚!”
他指着完颜昂,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出我的帅帐!”
完颜昂依旧面无表情。
他抬手,轻轻抹去脖子上的血痕,然后对着完颜宗望,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
“末将告退。”
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帅帐。
他的背影,在马灯的照耀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绝和萧索。
看着完颜昂离去的背影,那些刚刚附和他,劝谏完颜宗望退兵的将领们,
一个个吓得冷汗直流,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完颜宗望的目光,在帐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个还趴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完颜阔身上。
杀不了完颜昂,总得找个出气筒。
“还愣着干什么!”完颜宗望指着完颜阔,对着那两名不知所措的亲卫嘶吼道,“拖出去!砍了!”
那两名亲卫身体一抖,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可是,他们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众将,又看了看主帅那张扭曲的脸,脚步却迟疑了。
刚刚昂万夫长才因为求情差点被杀,现在再杀完颜阔,会不会……
帅帐内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起来。
完颜宗望也察觉到了这丝微妙的变化。
自己刚刚对完颜昂的妥协,已经让他的权威产生了一丝动摇。如果此刻再一意孤行,恐怕真的会激起兵变。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罢了!”
许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挥了挥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咬着牙说道,“传我将令,完颜阔身为千夫长,被俘之后,不思尽忠,反而为敌传话,动摇军心,罪无可赦!”
“着,重杖八十!贬为辅兵,以儆效尤!”
重杖八十,贬为辅兵!
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
对于一个女真贵族,一个千夫长来说,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屈辱。
但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
帐内的将领们,心里都悄悄松了口气。
很快,完颜阔便被拖了出去,帐外随即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和凄厉的惨叫。
帅帐之内,一片死寂。
再也没有人敢抬头,再也没有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从完颜昂挺直脊梁走出去的那一刻起,从完颜宗望最终没有挥下那一刀起。
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在这支金国最精锐的大军心脏处,悄然出现了。
这道裂痕,或许现在还很微小,但它已经存在了。
而且,它只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