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永恒的坠落。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缓慢沉浮。仿佛沉溺在星渊最底层的墨池,连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唯有胸口那青铜匣烙印传来微弱却坚定的脉动,如同溺水者手中唯一的浮木,维系着陈佑霖最后一丝清明。歌者温柔的残响与青铜匣冰冷的低语交织盘旋,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坐标:
“骨为薪…魂作引…”
“摇篮虽碎…舟未沉…”
“寻找…新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异样的触感刺破了混沌的沉沦。
冷。并非虚空的绝对寒冷,而是带着锈蚀金属与陈旧机油的湿冷,透过衣物渗入骨髓。紧接着,是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硌着骨头,伴随着某种粘稠液体缓慢流淌的细微声响。
陈佑霖猛地睁开眼。
视野被一片浑浊的暗红笼罩。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甲板上。甲板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扭曲的凹痕、撕裂的断口和凝固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暗褐色油污。空气沉重而污浊,混杂着浓烈的铁锈、腐坏的油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 甜腻的腥气。
他挣扎着想坐起,全身的骨骼和肌肉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被拆散后又勉强拼装回去。星炬崩解时那股混沌能量的冲击,几乎将他彻底撕裂。他低头看向胸口,青铜匣的烙印依旧清晰,只是光芒内敛,如同沉睡。掌心的独眼烙印也黯淡无光,唯有瞳孔深处那点歌者留下的银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闪烁。
然而,当他看清头顶的景象时,所有的疼痛瞬间被冻结,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荒谬的震撼。
没有星空。
取代深邃宇宙的,是一片低垂的、令人窒息的暗红色天穹。这天穹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由无数巨大的、锈蚀扭曲的金属管道、齿轮残骸和断裂的晶体结构,以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血肉增殖般的方式强行熔接、虬结而成!这些巨大的工业残骸相互挤压、缠绕,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不断缓慢蠕动的金属穹顶!暗红色的光芒并非来自恒星,而是从这些结构缝隙深处渗透出来的、如同脓血般粘稠的光晕,将整个世界染上一层病态的、令人不安的暗红。
而在这片蠕动金属穹顶的中央,悬挂着一轮… “月亮”。
它巨大得占据了小半个视野,边缘模糊不清,仿佛正在融化。其主体是一颗巨大的、不断搏动着的暗红色肉瘤,表面布满粗大的、如同活体血管般的能量脉络,闪烁着污秽的光泽。肉瘤的外层,却强行包裹、镶嵌着一层破碎的、布满铜绿与裂痕的青铜色机械外壳,如同给腐烂的心脏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冰冷铠甲。这“月亮”散发着一种混乱、污秽、却又带着诡异秩序感的辐射,正是这片空间暗红光芒的主要来源!
“腐月…” 一个源自青铜匣烙印深处、带着极度厌恶与警惕的意念碎片,浮现在陈佑霖脑中。这绝非自然天体,而是某种被“血肉深渊”深度污染、强行改造的恐怖造物!它像一颗悬挂在天穹的巨大病变眼球,冰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陈佑霖强撑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他身处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废弃星际港口的残骸之中。或者说,是港口的一部分被某种恐怖力量撕扯下来,抛入了这片被“腐月”笼罩的诡异空间。
目光所及,尽是倾颓的钢铁丛林:
- 高达数百米的货运龙门吊扭曲成麻花状,如同巨人的骸骨,锈蚀的钢缆如同垂死的巨蟒耷拉下来。
- 巨大的船坞平台断裂成数截,边缘熔化后又凝固,形成狰狞的、如同獠牙般的金属瘤。
- 无数运输舰船的残骸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鱼骨,散落在锈蚀的甲板和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废墟之间。许多残骸表面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如同苔藓般缓慢蠕动的肉质菌毯,菌毯上生长着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正贪婪地吸收着“腐月”投下的暗红光芒。
- 空气中弥漫着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噪音:金属锈蚀剥落的簌簌声、远处管道蒸汽泄露的嘶鸣、以及某种更深处传来的、如同巨大齿轮被血肉卡死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呻吟。
这里,是机械的坟场,也是血肉深渊污染蔓延的温床。
“嗬…嗬嗬…”
一阵微弱、断续、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声音,突然从一堆扭曲的集装箱阴影后传来。
陈佑霖瞬间绷紧神经,悄无声息地滑入旁边一艘倾覆货船断裂船体的阴影中,屏住呼吸,只留下一丝缝隙观察。
阴影蠕动了几下,一个“东西”爬了出来。
那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生物。它佝偻着背,四肢着地,动作僵硬而怪异。它身上套着几层破烂不堪、沾满油污和暗红苔藓的工装布片,早已看不出原色。暴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混合着青灰与暗红的斑驳色泽,许多地方已经溃烂,流淌着粘稠的黄绿色脓液。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一个锈迹斑斑、布满凹痕的金属头盔如同生长般焊接在它的颈骨上,头盔的面罩部分碎裂了一半,露出半张扭曲腐烂、眼球浑浊灰白的脸孔。头盔顶部,几根粗大的、缠绕着绝缘胶布的金属管线如同怪异的触角,深深刺入它的后颈和脊椎部位,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个背在它身后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金属方盒,方盒上的指示灯间歇性地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它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鼻子在布满油污的甲板上嗅探着,那只完好的灰白眼球机械地转动,扫视着周围。它的一只手还保持着人类手掌的轮廓,只是指甲乌黑尖锐,另一只“手”则被替换成了一个锈蚀的、前端带着锋利钩爪的金属义肢。
“拾…荒…者…” 陈佑霖的心沉了下去。歌者记忆中关于星渊边缘污染区的碎片信息浮现出来——被血肉深渊孢子或低级共生体寄生、失去大部分理智、依靠本能搜寻“可用零件”维持共生体运转的可怜虫。它们既是污染的受害者,也是更恐怖存在的爪牙和耳目!
这个拾荒者似乎嗅到了什么,灰白的眼球猛地转向陈佑霖藏身的货船残骸方向!它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嗬嗬”声,动作突然变得迅捷,四肢并用,如同一只巨大的金属蜘蛛,飞快地爬了过来!金属钩爪刮擦着甲板,发出刺耳的噪音。
陈佑霖握紧了拳头,青铜右臂的肌肉微微绷紧,内里黯淡的青光和银芒开始流转。对付一个拾荒者,他尚有把握。但他不确定击杀它是否会引来更多、更可怕的东西。
就在拾荒者即将扑到货船残骸边缘的瞬间——
“咻!”
一声轻微的破空声!
一道细长的、闪烁着暗红光泽的金属丝线,如同毒蛇的信子,从更高处一堆废弃管道的阴影中射出,精准地缠绕在拾荒者的金属头盔上!
拾荒者猛地僵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嘶鸣,拼命挣扎起来。但那条暗红金属丝线猛地绷紧、收缩!
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响起!拾荒者的金属头盔连同被管线刺入的那部分颈骨,被硬生生地切割、勒断!污黑的液体和粘稠的组织液喷溅而出!
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背上的金属方盒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一个身影轻盈地从管道堆上跳了下来。
那是一个… 小女孩。
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同样肮脏破烂、却意外地缝补得还算整齐的暗红色小裙子。她赤着脚,脚踝和小腿沾满了油污。她有一头枯草般纠结的栗色头发,小脸脏兮兮的,却有着一双异常明亮的、如同无机质玻璃珠般的暗红色眼眸。
她手中拿着一把造型古怪的、如同手弩般的金属发射器,刚才那道致命的金属丝线正缓缓缩回发射器的卡槽中。她走到拾荒者的尸体旁,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她蹲下身,无视那喷溅的污物,伸出小手,用一把小巧的、同样闪烁着暗红光泽的金属钳子,开始拆卸拾荒者背后那个金属方盒的连接管线。
她的动作精准、快速,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与专注。很快,那个还在滴落粘液的金属方盒就被她完整地拆了下来。她掂量了一下,似乎觉得满意,随手将其塞进腰间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同样肮脏的帆布包里。包里传出叮当作响的声音,显然装满了类似的“零件”。
然后,她的目光,那双毫无感情的暗红色眼眸,如同精准的探针,穿透货船残骸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了阴影中的陈佑霖。
陈佑霖浑身冰凉。这个小女孩身上没有任何“拾荒者”的溃烂特征,但那股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捕食者审视猎物的非人气息,比刚才的拾荒者恐怖十倍!她不是感染者,她更像是… 寄生的共生体本身?或者说,是更高级的“清理者”?
小女孩歪了歪头,暗红色的眼眸在陈佑霖藏身的位置和他胸口微微起伏的青铜匣烙印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并非微笑,更像是一种… 确认。
她抬起手,不是举起武器,而是用那沾着油污和粘液的手指,指向陈佑霖的胸口,然后,又指向天空那轮搏动着的巨大“腐月”。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像是在说一个词,又像是在哼唱某个诡异的音节。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停留,如同幽灵般转身,小小的身影敏捷地攀上扭曲的管道堆,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由巨大冷凝塔残骸构成的、如同迷宫般的阴影深处,只留下甲板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以及空气中愈发浓郁的甜腥气息。
陈佑霖缓缓从藏身处走出,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小女孩最后无声的指向,如同冰冷的诅咒烙印在他心头。她认出了青铜匣?她指向腐月是什么意思?警告?还是… 标记?
他低头看向胸口,青铜匣的烙印不知何时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温热,那温热感并非朝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而是指向这片巨大废墟港口的更深处,一座最为庞大、如同山峦般矗立、顶端几乎要刺入蠕动金属穹顶的废弃中央控制塔!烙印深处,那古老而疲惫的低语再次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一丝:
“锚点… 锚点… 微弱信号…”
“控制塔… 核心…”
“信息… 残留…”
新的“光”的线索,就在那座如同墓碑般的控制塔里?
陈佑霖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惊悸与迷雾。星炬已碎,归途渺茫,坠落于此,前有腐月高悬,后有拾荒者与神秘小女孩环伺。他没有退路。
他迈开脚步,拖着依旧疲惫伤痛的身体,踏过锈蚀的甲板,绕过巨大的残骸和暗红的肉质菌毯,朝着那座在腐月暗红光芒下投下巨大阴影的中央控制塔,坚定地走去。脚下粘稠的油污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如同踏入未知的深渊腹地。而在那些扭曲阴影的深处,更多灰白的、或暗红的眼睛,正无声地睁开,贪婪而冰冷地注视着这道移动的、散发着“新鲜”气息的身影。腐月的低语,伴随着血肉菌毯的蠕动,在这片金属坟场中,编织着新的恐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