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寨西头那间木屋里,油灯早就熄了。
月光从支起的窗户斜照进来,恰好笼住窗边一个高大身影。
谢应危单手撑着窗框,望着外头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月光把他高大的身形投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影子。
“唉——”
这声叹气悠长得像拉面,尾音在夜风里打了三个转,余音绕梁。
他换了个姿势,改成双手托腮,手肘撑在窗台上。
浓黑的眉毛耷拉成八字形,对着月亮又开始新一轮倾诉。
“唉......”
声音比刚才那声更曲折,带着九曲十八弯的愁绪。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直起身,抱着手臂在窗前踱了两步又转回原地,仰头对着月亮张开嘴——
“唉~!”
这声叹息拖得又长又沉,尾音在寂静夜里打着转,闻者落泪。
谢应危对着月亮变换各种叹气的调子,时而婉转,时而沉痛,时而百转千回,一声比一声幽怨。
木床方向传来拳头砸在木板上的闷响,季骁忍无可忍猛地掀开薄被坐起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话:
“大哥!您要叹气回自己个屋里叹行不行?大半夜跑我屋也不说话就光叹气,那新娘子是您自个儿下令送走的,现在跑我这儿唉声叹气,我也变不出个大活人来啊!”
窗边身影动了一下。
谢应危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没好气地甩给季骁一个白眼:“你懂个屁。”
季骁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又松开——
打不过,这是硬伤。
他认命地抓了抓头发:
“好好好,我啥也不懂。可大哥,三更天了,您让我睡个整觉成不成?”
谢应危忽然转过身,眼睛在黑暗里发亮。
他刻意压低嗓音,显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贤弟,你瞧为兄方才凭窗叹息的模样,可似那《西厢记》里思念崔莺莺的张生?三分忧郁,七分惆怅?”
季骁把蒙头的枕头扯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像。”
“那像什么?”
“像村头王老五吃坏肚子蹲茅坑的样子,三分矫情,七分做作。”
季骁一字一顿道。
话音刚落,一个结实的拳头就砸在他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咚”声。
“你找死吗季骁。”
“哎呦!实话还不让说了!”
季骁痛呼一声,抱着头缩进被窝。
谢应危气得在屋里转圈,衣襟都散开大半:
“粗鄙!庸俗!简直是对牛弹琴!”
他非但没走,反而几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将季骁闷着头的被子一把掀开。
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凑近些,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灼人,神态却有些扭捏:
“老季,你说句实话,我长得咋样?”
季骁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虽然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可这大半夜的……
他喉咙发干:“大哥,咱俩关系是好,但不能是这种好……我、我喜欢女人。”
“废话!老子也喜欢女人!”
谢应危气得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力道不轻。
“我是问你,你觉得我这张脸,这副身板,到底咋样?”
季骁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
谢应危常年在外走动,肤色是健康的麦色。
眉骨那道浅疤非但没破相,反添几分悍勇。
五官生得端正,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
因着习武,肩膀宽阔,腰身精悍,是标准的猿背蜂腰。
此刻只随意穿着件敞怀的粗布短打,结实的胸腹肌肉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浑身都散发着山野般的蓬勃气息。
只要不硬端着那些文绉绉的腔调,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英武儿郎。
“这还用问?每次咱出去打劫,都有不少姑娘自愿跟您回寨子,是您自己说不能坏了飞云寨的规矩,才老大不小没个枕边人。”
季骁实话实说。
谢应危却皱起眉一脸不信。
他低头打量自己摊开的手掌。
指节粗大,掌纹深刻,虎口处覆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手背上还有道寸长的浅疤,摸起来很是粗糙。
他想起镇上见过的那些书生。
一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握笔的姿态都透着雅致。
他们穿的是细棉或绸衫,走路时宽袖轻摆自带一股墨香。
而他自己呢?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
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麦色,粗糙扎实,硬搓几下还因为干燥而有些刺痛。
前寨主曾拍着他肩膀说好男儿不必拘泥这些,可他始终觉得肚里没有半点墨水终究算不得真正的体面人。
他又想起白日轿中惊鸿一瞥。
谢应危记忆里的楚斯年,已经被他自个儿的想象润色得面目全非。
他记得那人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轿子里,具体模样其实很模糊,但谢应危愣是给补全了细节。
头发丝儿都泛着柔光,浅色眼眸水汪汪含着泪,看人时睫毛像蝶翅般轻颤。
皮肤定是雪白雪白的,碰一下就会留痕那种。
他越想越觉得那人身子骨肯定弱。
风一吹就晃,雨一打就倒,那腰细得他两只手就能掐过来。
走山路?绝对不行!
得用八抬大轿请着,锦缎垫子铺着,上下轿子都得有人搀扶,不然准要踩着衣摆摔着。
谢应危甚至脑补出对方用细弱蚊蚋的嗓音说话,吃饭必定小口小口像雀儿啄食,说不定还会被粗粮噎着。
这么个娇气包,合该养在深宅大院里,每日只需对月吟诗临风作画,手指头都不能叫粗活磨着。
那样冰雪似的人儿,合该配个真正清俊文雅的读书郎。
在窗明几净的书斋里一个抚琴一个烹茶,说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红袖添香。
而不是跟他这样满手老茧,浑身伤疤,连情诗都抄不利索的莽夫在一起。
“唉——”
想到此处谢应危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胸口闷得发慌。
为何他偏生了这副人怨鬼怒的模样?
季骁看着他这副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倒是没想到大哥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一把年纪了倒是为情所困。
送走这尊大佛不容易,他任命抓过床头的旧外衫披上,耐着性子道:
“大哥,您是不是想太多了?您是飞云寨大当家!咱们寨子名头响当当,方圆百里谁听了不敬畏三分?您想要什么,抢回来便是!就算拜过堂成了亲又怎样?咱们干的就是这行当!”
“啧,说什么呢,粗俗!我看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强抢民女……那是下作行径!”
季骁被他这话噎得半晌没出声。
咱是山匪,读书到底有啥用啊!
他瞪着眼前这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山匪头子,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季骁好歹还认得几个大字,能看懂寨里往来的简单文书,到底谁更粗俗?
“行,您清高。您就继续对着月亮叹气吧,我睡了!”
季骁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扯过被子蒙头就睡。
谢应危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季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重新走回窗边,望着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只觉得清辉冷冰冰,照得他心里空落落。
野性的眉宇间竟难得染上一丝符合他强装书生的愁绪。
只是这愁绪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