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李树抱着刚从私塾带回的纸张,迈着沉稳的步子踏进自家小院。
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妹妹李小草咯咯的笑声,还有一个陌生的带着点斯文气的男声。
他眉头一皱快步走进屋内。
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半旧青衫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拿着一块饴糖逗弄李小草。
小草见到哥哥,立刻欢快地喊道:“哥哥!你回来啦!”
李树没应声,小脸绷得紧紧的,黝黑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直直盯着陌生男人,语气硬邦邦地问:
“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男人正是飞云寨的军师吴秀才。
他见李树这般戒备,也不恼,捋了捋胡子和颜悦色道:
“小兄弟莫急,我是来给楚先生送东西的。”
说着,他拿起放在身旁的一封看起来皱巴巴的且封面字迹歪扭的信笺,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李树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并未因这话放松警惕,反而上前一步,将那个只顾着吃糖没心没肺的妹妹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依旧像只护巢的幼兽般紧盯着吴秀才。
吴秀才心中暗忖: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思倒沉,一副小老头模样。
他此行确是受谢应危所托。
前些天大当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铁了心要写情书,硬是把他扣下逼着他教写字。
天知道那几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看着谢应危狗爬般的字迹和绞尽脑汁憋出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他只觉得脑袋一天比一天疼。
您连字都不认识学什么写情书啊?
好不容易谢大当家“大作”完成,自己却扭扭捏捏不敢来送,只好把这差事推给了他。
然而吴秀才此行还存了份私心。
他身为飞云寨军师,是眼看着谢应危如何带领兄弟们打下这片基业的,实在不愿见英明神武的大当家沉溺于这等不合时宜的儿女私情,尤其对象还是……
他总觉得有些蹊跷。
他盘算着,若能说动楚斯年在回信中写下明确的拒绝之词,或许就能让大当家彻底死心,重新变回那个一心搞事业,带领飞云寨继续壮大的谢应危。
这计划在他看来堪称完美。
等待楚斯年归来的间隙有些无聊,吴秀才的目光落在被李树放在桌上墨迹未干的作业纸上。
他本是科举不第的书生,对文字自有几分敏感,一眼便看出那字迹虽带稚气但结构端正,笔画间已初具骨架,对于一个蒙学孩童而言实属难得。
他来了兴趣,凑近些语气和缓地问:
“小兄弟,这些字都是你写的?”
李树瞥了他一眼,闷声应道:“嗯。”
态度依旧不热络。
吴秀才也不在意,目光一转又看到旁边另一张纸上写着一行诗句。
字迹与李树的作业截然不同,清隽秀逸,风骨内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气度。
诗句本身亦是意境开阔,绝非寻常村野夫子能作。
吴秀才顿时错愕,指着那行诗问道:“这……这是你们学堂先生写的?”
李树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仿佛自己的宝贝被轻视了一般,抬高了些声音道:
“这是楚先生写的。”
楚先生?楚斯年?
吴秀才真正惊讶了。
他原以为楚斯年不过是个容貌出众的寻常人,却没料到他竟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作出这般意境的诗句!
这绝非普通贱籍或乡野村夫所能为。
他瞬间收起之前那份因“计划”而带来的些许居高临下,心中对尚未谋面的“楚先生”生出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
看来大当家这“相思病”的源头比他想象中还要不简单。
吴秀才捋着山羊胡,眼底闪过一丝不服。
他寒窗苦读数十载,虽时运不济沦落草莽,心中还有几分文人相轻的不服气。
岂能因一个黄口小儿的三言两语便自认不如?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在李树面前挽回几分文人颜面:
“小兄弟,年少慕强乃是常情,不过学问之道浩如烟海非一日之功。
非是老夫自夸,当年在府学,老夫也曾是师长口中的翘楚,一手制艺文章不敢说锦绣却也颇受赞誉。作诗虽非所长倒也偶得佳句……”
他提及过往时语气不免带上一丝追忆与自矜,目光扫过李树,意在让对方知晓他并非那等毫无根底的粗鄙之人。
李树却只是微微蹙着眉头,仿佛在嫌弃他话语冗长。
待他说完便立刻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楚先生更好。”
吴秀才被噎了一下眼角微跳,按捺住性子又道:
“咳咳,书法乃文人根基。老夫浸淫书法数十载,临遍颜柳欧赵,虽不敢称自成一家,但这笔字……”
他边说边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出大气磅礴的“宏图”二字,确实骨架端正带着几分功底。
李树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
“不如楚先生。”
孩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判断,没有半分迂回与客套。
一旁的李小草吃完糖也用力点头,小脸满是认真:
“先生最厉害!哥哥说得对!”
吴秀才看着这油盐不进,将楚斯年吹得天下有地下无的兄妹俩,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讲究的是谦逊礼让,此刻却被两个娃娃噎得无话可说。
心中那点不服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盛。
他倒要亲眼看看,那个让这对兄妹如此维护的楚斯年,究竟有何等惊世骇俗的才学。
这股较劲的念头一起,他原本打算劝说楚斯年的心思倒是淡了些,转而升起一股非要与对方在学问上见个真章不可的执拗。
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位被两个孩子奉若神明的“楚先生”究竟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