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年背着沉甸甸的药箱回到李家小院,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装诊金的口袋,感受到里面铜钱的重量才微微松了口气。
今日收获不错,除了诊金还有不少村民硬塞过来的新鲜蔬果,篮子都快装不下了。
他将药箱放下,正准备喊两个孩子出来将一些蔬果分送给邻家。
目光一转却瞥见坐在屋内的中年文士——正是飞云寨的军师吴秀才。
楚斯年记忆力极佳,虽只在飞云寨一瞥却也记得此人。
只是上次此人似乎不在寨中,未曾交谈。
他心中念头微动,莫非是谢应危出了什么事?
刚想开口询问,吴秀才却已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急切与探究的神色,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腕就往屋里拽。
“楚先生,借一步说话!”
吴秀才力气不小,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楚斯年被拉得一个趔趄,“诶诶”了两声,回头见李小草和李树已经懂事地抱着准备送人的蔬果出了院门,这才无奈地跟着吴秀才进了屋。
刚一进屋,吴秀才便松开手指着桌上那张写有诗句的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气带着求证般的急切:
“这字,这诗,当真是你写的?”
楚斯年看了一眼,那是他前两日教李树识字时随手写下的,便点了点头坦然道:“是。”
得到肯定答复,吴秀才眼中精光一闪,那点不服输的文人意气彻底被勾了起来。
他存了试探比较之心,也不绕弯子,立刻抛出一个关于《诗经》中风雅颂区别的问题,语气带着考校的意味。
楚斯年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见对方态度认真便也收敛心神,略一沉吟从容应答,见解精辟,深入浅出。
吴秀才心中微惊却不露声色,又接连问了几个关于《春秋》微言大义,汉赋铺陈特点的问题,甚至夹杂了一些相对冷僻的典故。
楚斯年仍旧对答如流。
吴秀才心中的惊涛骇浪难以平复。
他不甘心就此认输,文人那点切磋较量的心思让他再次开口,这次指向了旁边搁置的简陋笔墨,那还是楚斯年教李树识字用的。
“楚先生既然精通六艺,想必于丹青一道亦有涉猎?”
吴秀才捋着胡须,眼神锐利。
“眼下无绢无宣,唯有这粗纸劣墨,不知先生可愿即兴挥毫让吴某一开眼界?”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挑战意味,想看看对方是否真如李树所言那般无所不能。
楚斯年抬眸看了吴秀才一眼,对方眼中那份执拗的探究与不服气清晰可见。
他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却并未推辞。
这人既是飞云寨军师,与谢应危关系匪浅,今日这般作态恐怕并非单纯为了探讨学问。
他不再多言,走到桌边拈起那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
笔尖在粗糙的墨块上舔了舔,墨色略显灰淡。
他目光沉静,略一思忖便落笔于纸上。
没有繁复的勾勒,没有艳丽的色彩。
他手腕悬动,笔走龙蛇,寥寥数笔墨色浓淡相宜,一座远山的轮廓便跃然纸上,山势嶙峋带着一股孤高之气。
随即笔锋一转,在山脚下渲染出几许朦胧的烟岚,又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叶扁舟,舟上似有一垂钓人影,简约至极却意境全出。
吴秀才屏息凝神,看得呆了。
他自诩见过不少画作,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仅凭寥寥数笔和墨色的微妙变化就营造出如此深远意境。
楚斯年见吴秀才捧着那幅即兴的墨宝,时而凑近细观笔触,时而退后品味意境,嘴里啧啧有声,完全沉浸其中,便也不再打扰。
天色已晚,他腹中饥饿,两个孩子也该吃饭了。
他转身走进灶房,动作利落地生火、淘米、洗菜。
今日带回的蔬菜水灵新鲜,他取了些嫩绿的青菜又切了几片邻居送的腊肉。
灶火映着他沉静的侧脸,锅铲与铁锅碰撞出富有生活气息的声响。
不过两刻钟功夫,简单的青菜腊肉焖饭便香气四溢地出锅了,还顺手做了一碗清爽的蛋花汤。
“好香啊!”
李小草吸着鼻子,欢快地跑进灶房。
这声呼唤才将吴秀才从画中的山水间猛地拉回现实。
他恍然惊觉自己竟在别人家失态良久,脸上顿时一阵燥热,心中更是羞愧难当。
自己先前竟还存了与人家比较学问的心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慌忙将画作小心放好,整了整衣袍,面带赧色地对着走出来的楚斯年拱手道:
“楚先生大才,吴某今日真是……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叨扰许久实在过意不去,这便告辞。”
楚斯年却温和地拦住他,唇角带着浅淡笑意:
“吴军师何必急着走?如今天色已晚山路难行,若不嫌弃粗茶淡饭,不如用了晚饭再回。”
吴秀才本想推辞,但见楚斯年态度诚恳,饭菜的香气又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加之他内心对楚斯年已生出几分敬佩,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应了下来。
饭桌上,吴秀才起初还有些沉浸在“不战而败”的落寞与惭愧中,显得有些沉默。
但当他不抱期待地尝了一口看似普通的青菜腊肉焖饭时,眼睛瞬间瞪大。
米饭软硬适中,吸收了腊肉的咸香和青菜的清爽,味道调和得恰到好处,竟比他吃过的许多酒楼菜肴更合胃口!
“这……楚先生,您这厨艺……”
吴秀才忍不住赞叹,心中的敬佩之情又添一层。
这楚斯年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本事?
一顿饭在略显微妙却又莫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
吴秀才再次拜别楚斯年,态度比来时恭敬了十倍不止:
“楚先生,今日吴某唐突冒犯实在惭愧。下次定当备上薄礼正式登门拜访。”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楚斯年只是笑着将他送至院门口。
吴秀才怀着一肚子“此人只应天上有”的震撼与自惭形秽,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刚回到飞云寨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如同旋风般冲到他面前,正是等得心急火燎的谢应危。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去了这么久?他看了信说什么?”
谢应危一把抓住吴秀才的胳膊,连声追问,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紧张。
吴秀才被他晃得回神,看着自家大当家那张充满野性英气的脸,想起楚斯年清雅绝俗的容颜、渊博如海的学识、出神入化的书画乃至那手好厨艺,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大当家。”
吴秀才语气复杂,带着未散的惊叹。
“那位楚先生实乃吴某平生仅见之奇才!书画双绝,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连厨艺都……唉,总而言之,风采卓然非寻常人也!”
他顿了顿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审视的目光将谢应危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幽幽补充道:
“属下仔细思量,大当家您除了这副尚算英武的皮囊和这身蛮力,似乎……呃……与楚先生相比,略显粗陋了些。”
“啥意思?你少来那文绉绉的,直说。”
谢应危蹙眉,却见吴秀才只是哀叹一声——
“您,配不上楚先生。”
谢应危:“……?”
他愣了一瞬,随即勃然大怒,额角青筋跳动:
“放你的屁!老子问你我那信!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到底怎么说?!”
“信?什么信?”
吴秀才被谢应危突如其来的怒火吼得一懵,下意识地反问。
待他看清谢应危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才猛地一个激灵,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糟了!光顾着惊叹和自惭形秽,大当家千叮万嘱,甚至不惜扭捏作态写出来的那封“情书”,他完全忘了给楚斯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