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年用衣袍的兜帽稍稍拢了拢醒目的粉白色长发,低调地走进喧闹的酒馆。
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麦酒、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气息,人声鼎沸。
他点了杯当地特色,是用浆果和香草调制的无酒精热饮,随后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垂眸倾听。
周围大多是本地居民和休整的士兵,话题自然绕不开不久前的袭击。
“……翅膀扇起来的风,差点把我家屋顶掀了!我抱着孩子躲在桌子底下,动都不敢动!”
一个中年男人心有余悸地灌了口酒。
“我的铺子……全完了!攒了半辈子的货,一把火全没了!那些长翅膀的畜生!”
“巴里老头的腿被掉下来的房梁砸断了,治疗法师忙活了半天才接上,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唉……”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跟它们讲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看,安生日子没过几年又来作恶!”
“嘘……小声点,听说王都来人了……”
“来人了又怎样?能赔我的铺子吗?能还巴里老头一条好腿吗?”
咒骂、恐惧、伤痛后的怨气,在酒精的催化下弥漫开来。
楚斯年静静听着,浅色的眼眸在兜帽阴影下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圆胖的身影端着酒杯有些费力地挤过人群,一屁股坐在楚斯年对面的空位上,正是边防官罗德尼。
他脸上堆起熟络的笑容:
“哎呀,大人,您也来这儿放松?这地方的矮人火炉可是招牌,您一定得尝尝!”
楚斯年微微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
“长官,小声些。我只是来随意坐坐,不想引人注意。”
罗德尼立刻会意,缩了缩脖子压低嗓门:
“明白,明白!”
他瞥见楚斯年面前那杯颜色鲜艳的无酒精饮料,咧了咧嘴:
“您就喝这个?来到这儿不尝尝烈酒可是白来了。”
楚斯年笑了笑,指尖轻轻转动杯子:
“酒量浅薄,怕耽误正事。”
罗德尼也不勉强,给自己又叫了一大杯麦酒。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内容无非是边防琐事和天气。
周围关于龙族的咒骂声依旧不时飘来,罗德尼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尴尬,他偷眼观察楚斯年,见对方神色淡然才稍稍放心。
见楚斯年杯中的饮料见底,罗德尼热情地拿过酒壶,不由分说地给他面前的空杯斟满琥珀色的烈酒。
“大人尝尝这个,本地特产,劲儿足但不上头!那些粗人说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也是吓坏了,口不择言。”
楚斯年看着那杯酒,没有立刻拒绝。
几轮推杯换盏下来,酒意渐渐上涌。
楚斯年的脸颊染上了薄红,眼神不复平日的清明,多了几分慵懒的迷离,他用指尖轻轻支着额角似乎有些不胜酒力。
罗德尼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打探:
“维伦提斯大人,我……我想冒昧问您个问题。您身负两族血脉,高贵无比。
但听说您的母亲是人族?那是不是意味着,您骨子里还是更偏向我们人族一些?”
楚斯年摆了摆手,动作因醉意而有些迟缓,声音也带着点含糊:
“语契者……最重要的是公正。不偏不倚……”
他说着,又端起罗德尼适时续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被辣得微微蹙眉。
罗德尼看着他喉间滑动的线条和泛红的脸颊,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
“可是维伦提斯大人,这世上哪有完全的中立呢?如果……我是说如果,人族和龙族真的又打起来了,您夹在中间,恐怕也无法独善其身吧?到时候您心里会更愿意站在哪一边呢?”
罗德尼问完这句近乎试探立场的话后心脏便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楚斯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楚斯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然后缓缓抬起头。
就在视线与罗德尼对上的一刹那,罗德尼浑身猛地一僵,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那双浅色的眼眸清澈,如同雪山巅未经尘染的寒潭,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迷离醉意?
目光锐利得仿佛穿透皮囊直刺心底,罗德尼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自己正被一头蛰伏的银龙审视着,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无所遁形暴露在这令人心悸的注视之下。
他放在桌下的手差点因为惊惧而打翻酒杯,身体本能地想要向后躲闪。
然而这骇人的清醒与压迫感仅仅持续了弹指一瞬。
下一秒,楚斯年眼中的清明如同潮水般褪去,又重新覆上一层朦胧的醉意。
他像是没察觉到罗德尼瞬间的失态,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为难和些许挣扎的神色,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隐隐有所松动。
罗德尼惊魂未定,但见楚斯年又是这副醉态,方才那一眼带来的恐惧被暂时压了下去,只当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
他连忙压下心头的慌乱,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拿起酒壶又给楚斯年的空杯满上:
“哎呀,维伦提斯大人,是我多嘴了!这种问题太沉重,不该在喝酒的时候提!来来来,罚我自饮一杯,您随意,随意!”
楚斯年却像是被勾起了酒兴,又或者是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反而主动拿起酒杯含糊道:
“长官……一起喝……别光说我……”
他端着酒杯,眼神飘忽地看着罗德尼,大有他不喝就不罢休的架势。
罗德尼哪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陪着笑脸,也端起自己那杯:
“好好好,我陪大人喝!”
两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楚斯年喝得毫不推辞,但每次举杯都带着点踉跄的醉态。
反倒是罗德尼,开始还存着试探和灌酒的心思,到后来被楚斯年热情地一杯接一杯劝下来,自己肚子里也灌满了烈酒。
眼神渐渐涣散,舌头也开始打结,脸上肥肉通红,醉意越来越浓。
到最后他几乎是被楚斯年半拖着,一杯接一杯地灌,脑子早已糊成了一团,哪里还记得什么试探和立场,只剩下本能的吞咽和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