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霆骁的密报和侦察连搜集到的初步材料,如同投入平静官僚体系的两块巨石。上级和军区相关部门高度重视,迅速批复,并指示驻地部队在“不直接干预地方行政”的前提下,全力配合地方有关部门,彻查此案。
一场由军地双方共同参与、但以军方侦察力量为主导的秘密调查,在红星农场外围和更广泛的区域内,骤然加速。
周建国领到的命令更加明确:**查清事实,锁定证据,控制关键人物。**
压力,首先以一种隐晦但可感知的方式,传递到了红星农场场部。县里突然派来了一个“农垦系统历史档案规范化整理工作小组”,名义上是要“清理、规范各农场历年积压档案,为下一步信息化管理做准备”。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毛病。小组进驻后,第一个要求调阅的,就是后勤科历年所有的物资台账、核销单据、分配记录,尤其是1970年以来的“损耗核销”相关卷宗。
钱有福起初还试图以“部分旧档案可能遗失”、“需要时间整理”等借口拖延,但工作小组态度坚决,甚至带着县革委会的介绍信和档案局的正式函件。场部主要领导也接到了来自县里的“打招呼”,要求全力配合。钱有福感觉到了不妙,那股一直隐隐存在的不安,瞬间变成了尖锐的恐惧。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团团转,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他想销毁证据,但那些关键的账本副联和原始单据,一部分在后勤科档案室,被工作小组盯死了;另一部分更隐秘的……他想起匿名举报信里提到的“炕柜夹层”,心脏几乎停跳。那封信!难道除了谭晓晓,还有其他人掌握了更致命的把柄?
他必须立即处理掉家里的东西!可是,工作小组的人就在场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这个时候匆匆忙忙回家,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强作镇定,找了个“下队检查秋粮入库”的借口,想溜出场部。
然而,刚走出场部大门没多远,就被两个穿着旧军装、自称是“县武装部下来检查民兵训练器材”的陌生汉子“客气”地拦住了,问题问得又细又刁钻,硬是拖了他近一个小时。等他脱身时,天色已近黄昏,心知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
就在钱有福焦头烂额、犹豫是否要冒险夜间行动时,周建国带领的侦察小组,行动却更加高效精准。
**第一条证据链:单据比对与数额锁定。** 在工作小组的“掩护”下,侦察兵中精通账目的人员,以“协助整理”的名义,迅速对后勤科档案室调出的1970-1971年度相关单据进行了秘密拍照和初步分析。
结合之前从废弃仓库找到的残存副联,一条清晰的虚报链条浮现出来:以钱有福核准签字的三队“损耗核销”单据为起点,追溯这些“损耗”物资最初的入库记录和实际分配记录,发现大量所谓的“损耗”,在入库验收时记录为“完好”或“正常”,在分配到各生产队的记录中却“蒸发”了,只在核销环节变成了“合理损耗”。
涉及的主要是细粮(白面、大米)、食用油、布票、糖票等紧俏物资。初步估算,仅从现有不全单据看,两年内被以这种方式“蒸发”的物资,其价值就远超王大海克扣的那些,而且手法更加“专业”,单据齐全,表面上看不出破绽。
**第二条证据链:资金与物资流向追踪。** 另一组侦察人员,通过秘密调查钱有福及其主要关系人(包括王大海)在县里供销社、黑市(暗中)、以及周边乡镇的消费和交易记录,发现了一些无法用其合法收入解释的采购行为(如购买高档烟酒、布料、甚至有一块来源不明的手表),以及一些与特定私人粮贩、物资贩子之间存在可疑资金往来(通过中间人)的线索。虽然这些证据间接,但指向性很强。
**第三条证据链,也是最关键的一条:藏匿地点与实物证据。** 针对匿名举报信提到的“钱有福家炕柜夹层”,周建国亲自部署。他们并未直接闯入民宅,而是利用钱有福被拖在场部的时机,通过一名伪装成“走街串巷货郎”的侦察兵,巧妙地与钱有福的邻居(一个喜欢占小便宜、多嘴多舌的老太太)搭上了话。
用几块廉价的糖果和一番“听说这一片以前老房子都有夹层藏东西”的闲聊,套出了关键信息:钱家去年翻修火炕时,确实动过炕柜后面的墙,神神秘秘的,不让外人看。而且,钱有福的婆娘有一次酒后失言,抱怨过“当家的把些破纸当宝贝,塞墙里也不嫌潮”。
时机成熟。
就在钱有福在恐惧和侥幸中煎熬,终于决定趁夜色冒险回家处理证据的那个晚上,他刚刚摸进家门,还没来得及靠近火炕,院子外就响起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伴随着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钱有福同志在家吗?县里工作小组,有点紧急情况需要向你核实。”
钱有福瞬间面如死灰,手一抖,钥匙掉在了地上。
门被打开。外面站着的,不仅有白天那个工作小组的负责人,还有两名目光锐利、身着便装但身姿笔挺的年轻人(周建国及其队员),以及两名当地派出所的民警(接到上级指令配合)。手续齐全,理由正当——关于档案中几处模糊不清的签字和数字,需要他当场说明。
钱有福被“请”到了场部一间临时腾出的办公室。他的家,则由工作小组和派出所民警在场,以“查找可能相关的书证材料”为由,进行了仔细而不破坏性的搜查。
火炕被小心翼翼地局部撬开,炕柜被移开。后面的墙壁上,果然有一个精心伪装过的夹层。里面不是“破纸”,而是一摞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本、清单、收据,以及一小捆用橡皮筋扎好的各种票证(粮票、油票、布票),甚至还有几根小黄鱼(金条)和一小卷现金。
这些账本和清单,与后勤科档案室那些“官方”记录截然不同。上面用只有钱有福自己才懂的暗语和符号,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虚报“损耗”的物资种类、数量、经手人(主要是王大海)、以及这些物资“处理”后获得的钱款、票证或实物兑换记录。时间、地点、数量、去向,一笔笔,清晰可辨。王大海的名字频繁出现,但更上面,似乎还有几个缩写代号,指向了场部乃至县里个别更高层级的人物……
实物证据,被一一拍照、登记、封装。那条由匿名举报信指引、由陆霆骁部署、由周建国执行的调查线,终于成功抓到了狐狸最关键的尾巴。
当钱有福在隔离问询中,最初还试图狡辩,声称那些是“私人记账”、“与工作无关”时,周建国只是将几张从夹层账本中拍摄的关键页照片,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钱有福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在椅子上,脸色死灰,冷汗如雨。他知道,完了。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他并非硬骨头,在强大的心理压力和无可辩驳的证据面前,防线迅速崩溃。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他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代,不仅承认了自己与王大海勾结,通过虚报损耗、倒卖物资牟利的事实,还开始吐露一些更深层次的关系和“惯例”……
消息被严格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但陆霆骁的案头,一份关于红星农场后勤系统贪污舞弊案的初步调查报告,已经越来越厚,证据链环环相扣,越来越清晰。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之外,三队食堂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着。谭晓晓能感觉到场部气氛的诡异变化——钱有福突然“因病请假”,几个平时与他走得近的干部也变得行色匆匆、神色不安。仓库老郑对她的态度,竟然又好了那么一丝丝,给的土豆里烂的少了些。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空气中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以及某种旧秩序正在崩塌、新力量正在介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站在食堂门口,望着场部那栋灰色小楼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血色。
贪污的证据链,终于浮出了水面。
接下来,就该是雷霆万钧的清算,与尘埃落定后的崭新格局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因为劳作而新生的薄茧,又望向食堂后面那片绿意渐浓的小菜地。
无论风暴如何猛烈,她只需要,也必须,牢牢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握紧手中的锅铲。
因为,风暴过后,炊烟仍需升起,生活仍要继续。而她,要确保这炊烟温暖、持久,并且,真正属于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