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隐隐的雷电气息,却迟迟没有雨滴落下。红星农场的打谷场上,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的知青、在岗职工,甚至附近几个生产队的代表,都被召集而来。场部那几面平时很少同时挂起的红旗,在无力的风中微微抖动。
气氛异常凝重。没有往常开大会前的嘈杂交谈和玩笑,人们沉默地站着或蹲着,互相交换着不安和猜测的眼神。敏感的人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秋收总结或政治学习。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绿呢桌布。农场书记、场长等几位主要领导面色严肃地端坐着,但仔细看去,他们的坐姿略显僵硬,眼神也不时飘向台下某个方向。
在他们旁边,还坐着几个陌生的面孔:县里来的干部,脸色沉静;两名派出所的同志,腰板挺直;还有……那个即使在人群中,也如同山岳般醒目、穿着笔挺军装、肩章冷冽的特战团长,陆霆骁。
陆霆骁没有坐在正中间,甚至微微侧身,但他所在的位置,却仿佛成为了整个会场的焦点和气压中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视前方,手指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却让台上的几位农场领导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谭晓晓站在知青队伍靠前的位置,她能清楚地看到台上的一切。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但手心却微微有些汗湿。她知道,清算的时刻到了。
“同志们,安静一下。”农场张书记拿起简陋的铁皮话筒,声音有些干涩,“今天召开这个全体大会,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全体职工和知青同志们通报,并接受大家的监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又迅速收回:“最近,县里有关部门,在驻地部队的积极协助下,对咱们农场后勤管理工作,特别是物资管理方面,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调查和审计。发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
台下开始出现轻微的骚动。
“经过初步查明,”张书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痛心和沉重,“原农场后勤科干事钱有福,与原三队食堂管理员王大海等人,相互勾结,利用职务之便,长期通过虚报损耗、以次充好、倒卖指标等手段,大肆侵吞集体资产,贪污受贿,数额巨大,性质极其恶劣!”
“哗——!”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虽然早有风声,但如此明确、公开地在全体大会上宣布,还是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震惊、愤怒和难以置信。
“钱有福!是那个钱干事?”
“果然是他!平时看着笑呵呵的,原来是个大蛀虫!”
“比王大海还狠啊!怪不得前两年总觉得东西不对数!”
“抓起来!必须严惩!”
张书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道:“目前,钱有福、王大海等主要涉案人员,已被依法控制。相关案情和证据,正在进一步审理核实中。”
就在这时,会场侧面一阵骚动。几名武装民兵押着一个人,从场部方向走了过来。正是钱有福。
几天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原本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凌乱不堪,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眼神涣散,早已没了往日那种故作威严或皮笑肉不笑的油腻感。他被押到主席台前侧方一个特意留出的空地上,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如同钉子般钉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鄙夷,有愤怒,有快意,也有复杂的审视。
钱有福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灼热,仿佛要将他烧穿。
张书记看向县里来的干部和陆霆骁,得到示意后,深吸一口气,说:“下面,请县工作组的同志,以及驻地部队的陆团长,向大家简要通报一下案情的严重性和部分证据。”
县里干部首先起身,简要说明了案件性质和初步查明的涉案金额(当那个数字被报出时,台下又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强调了党纪国法的严肃性。
接着,陆霆骁站了起来。
他并未走向话筒中心,只是站在原地,但当他挺拔的身躯立起,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便瞬间笼罩了整个会场。所有嘈杂声戛然而止。
“红星农场的同志们。”陆霆骁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冷硬、平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我是陆霆骁。部队驻守在此,保境安民,支持地方建设,是责任所在。发现蛀虫,清除腐败,维护集体和群众的利益,同样是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台下,尤其在钱有福身上停留了一瞬。钱有福被他看得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
“这个案子,”陆霆骁继续说,语气依旧平淡,但每个字都像重锤,“不仅仅是几个害群之马贪赃枉法。它暴露出的是管理上的漏洞,是监督的缺失,是歪风邪气在某些环节的滋生。它损害的,是国家的财产,是农场发展的根基,更是每一个在这里辛勤劳动、盼着日子能好起来的普通职工和知青的切身利益!”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台下许多人不由自主地点头,握紧了拳头。
“证据,是确凿的。”陆霆骁侧身,对旁边一名战士做了个手势。
那名战士立刻上前,将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放在主席台前的空桌上,然后揭开了红布。
托盘里,赫然是那几本从钱有福家炕柜夹层起获的私密账本、清单,以及那一小捆各种票证!在阴沉的天光下,那些纸张和票证显得格外刺眼。
接着,另一名战士搬来了一台简陋的幻灯机(这在这个年代的农场极为罕见),将几张放大冲洗出来的关键证据照片,投射在临时挂起的白色幕布上。
一张是钱有福亲笔签字的虚报损耗核销单特写,旁边附有真实的入库验收单复印件,两相对比,差异一目了然。
一张是账本内页照片,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物资、数量、经手人(王大海的名字清晰可见)以及折算的钱款或物品。
还有一张,是钱有福家翻修房子的局部照片,与旁边普通村民家的土坯房形成鲜明对比。
每放出一张照片,台下就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低语。证据如此直观,如此确凿,容不得半点抵赖!
钱有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站立不住。
“这些,”陆霆骁指向托盘和幕布,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就是铁证!是这些蛀虫蚕食集体、肥己害民的罪证!任何企图蒙混过关、逃避惩罚的幻想,在事实面前,都是徒劳!”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几位农场领导脸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冰冷:“这个案子的发生和长期存在,相关领导是否负有失察之责?管理机制是否存在亟待修补的漏洞?相信上级部门和农场党委,会给出严肃的处理和切实的改进。”
几位农场领导面色尴尬,如坐针毡。
最后,陆霆骁看向台下,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今天在这里公开,一是告知大家真相,二是表明决心——无论是谁,无论职位高低,只要敢伸手侵害国家和集体利益,损害群众权益,就一定会被揪出来,严惩不贷!希望全体同志引以为戒,共同监督,维护好我们农场来之不易的成果和风气!”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
寂静。
随后,不知是谁带头,掌声如雷鸣般轰然响起!这掌声里,有对铲除蛀虫的快意,有对公正得以伸张的激动,更有对这位铁血团长和他所代表的力量的由衷敬意与信任。
钱有福在震耳的掌声和无数道利剑般的目光中,彻底瘫软下去,被两名民兵架住。
张书记接过话筒,宣布了对钱有福、王大海等人的初步处理决定(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并表示农场将进行深刻反省和全面整改。
大会在一种激昂而又沉郁的复杂情绪中结束。人群慢慢散去,但议论声久久不息。
谭晓晓站在原地,看着钱有福被押走的佝偻背影,又看向主席台上正在与县里干部低声交谈的陆霆骁。
一击必杀。
干净利落,证据确凿,气势如虹。不仅拿下了钱有福,更敲山震虎,震慑了全场,也为农场未来的管理立下了新的规矩。
她想起自己那封匿名举报信,想起那天傍晚对小赵说的那番“疑虑”。她传递出的那颗小石子,最终引来了陆霆骁这把雷霆重锤,完成了这公开、彻底的一击。
没有牵连到她,甚至没有提及任何“群众反映”的具体细节。他保护了她,也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收到了信息,并且高效、彻底地解决了问题。
谭晓晓心中五味杂陈。有看到恶人得惩的快慰,有见证强力手段的震撼,也有对自己未来处境更清晰的认知——陆霆骁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能力更大,手段更硬,心思也……更深沉。
她转身,随着人流离开。秋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空中积郁已久的沉闷。
公开大会上的硝烟已然散去,但这场雷霆行动带来的深远影响,才刚刚开始。农场的天,要变了。
而她的食堂,她的改良计划,也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或许少了些阴霾、却也多了些未知挑战的环境。
她抬起头,望向依旧阴沉的天空,眼神清澈而坚定。
无论天怎么变,她自有她的灶火,她的土地,她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