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美博物馆文献库比林闲想象中更安静。
空气里有股旧纸张和羊皮混合的味道。克莱尔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士,戴着白手套,说话声音很轻:“杜邦教授打过招呼了。AS-1873号文档,请在这张桌子上阅览,不能拍照,不能抄录。”
她取出一个深棕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厚度约两厘米,边角已经磨损。
林闲戴上手套,翻开第一页。
法文,书写工整但略显潦草,时间是1887年6月。作者皮埃尔·勒克莱尔,法国传教士,当时在西藏东部的一个小寺庙借住。
前面几十页都是日常记录:天气、食物、藏民的生活习俗。直到第八十三页——
1887年9月12日,晴。
今天发生了我一生中最难以理解的事。
我在寺庙后山的溪边取水,水瓢浸入溪流的瞬间,溪水突然停止了流动。不是结冰,是像时间暂停那样,水面保持着波纹的形态,整整三秒钟。
然后,水开始倒流。不是幻觉,我确认了三遍——水从下游往上游流了大约五米,然后恢复正常。
我问了寺庙的老喇嘛,他只用藏语说了一个词,翻译过来大概是:“地脉打了个嗝。”
林闲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翻。
后面还有几处类似记录:有一次是寺庙里供奉的铜佛像重量突然变轻,“像被抽空了内部”;有一次是经幡在无风状态下自己卷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整理”。
日记的最后一页,皮埃尔写道:
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这些现象。但老喇嘛说,世界的规则并非铁板一块,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刻,它会松动,会呼吸。他说这是“土地的梦呓”。
我把这些记录下来,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想说:我们以为的常识,也许只是世界大多数时候的样子。
而在某些少数时刻,它会露出另一副面孔。
合上日记,林闲感觉后背发凉。
“土地的梦呓”。
这个描述,和【领域构建】的感觉太像了——短暂地、局部地改变物理规则。
“看完了?”克莱尔走过来收走日记,“我祖父曾是cNRS那个研究项目的档案员。他去世前跟我说过,像皮埃尔神父这样的记录,欧洲各国有上百份。中国、印度、南美更多。”
她顿了顿:“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新记录几乎绝迹了。有人说是因为现代仪器太精确,反而过滤掉了这些‘微小的异常’。”
林闲脱下手套:“您相信这些记录吗?”
克莱尔笑了笑:“我祖父相信。他说,科学应该解释一切现象,而不是把解释不了的就贴上‘迷信’标签。”
离开文献库时,林闲的手机震动。
杜邦教授发来短信:“明天上午十点,cNRS第七区总部,b栋三楼会议室。会议主题‘非标准物理现象的可控化探索’。请务必出席,并携带您的‘协同场域控制器’做简要演示。”
紧接着第二条:“另,有两位特殊观察员参会,请勿询问其身份。”
林闲把短信给杨蜜看。
“保密项目?”杨蜜皱眉,“听起来像是那种签了协议就不能随便说话的地方。”
“杜邦教授亲自邀请,应该不会有危险。”林闲说,“而且……我想知道,cNRS到底研究到什么程度了。”
“我跟你一起去。”杨蜜果断道。
“邀请函只写了我一个人。”
“那我就在楼下咖啡厅等你。”杨蜜拿出手机查地图,“cNRS总部对面有个不错的咖啡馆,据说马卡龙是全巴黎前三。如果你两小时没出来,我就报警说法国科学院绑架了中国公民。”
林闲笑了:“这么夸张?”
“你忘了你是我们公司最贵的资产了?”杨蜜白了他一眼,“比那台‘协同场域控制器’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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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cNRS总部。
b栋是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进门需要三道安检。林闲提着金属箱,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来到三楼会议室。
房间不大,椭圆桌边坐了八个人。
杜邦教授坐在主位,朝他点头示意。另外六位看起来都是学者,年龄在四十到七十岁之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杜邦教授左侧的两位——
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看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坐姿端正,面前放着笔记本,但没带任何电子设备。
他们看林闲的眼神很特别,不是好奇,而是……评估。
“林先生,欢迎。”杜邦教授开口,“在座各位都是‘非标项目组’的成员。请允许我简要介绍:这位是玛丽昂教授,凝聚态物理专家;这位是阿尔贝博士,理论数学;这位是……”
介绍完六位科学家,他略过了那两位年轻人:“这两位是项目的特别顾问,您可以称他们为A先生和b女士。”
A先生对林闲微微颔首。b女士则露出职业微笑。
“我们直接进入正题。”杜邦教授示意林闲坐下,“您昨天的演示,我们做了详细的数据分析。最后那三秒的光谱异常、空气折射率变化,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一位戴眼镜的女科学家调出投影:“我们对比了历史上十七份可信的‘异常记录’,发现一个共同点:所有现象都发生在半径三米内,持续时间不超过五秒,且只影响一个物理参数——重力、电磁力、强核力或弱核力中的某一个。”
林闲心里一震。
半径三米。五秒。单一参数。
这和【领域构建】的限制几乎一样。
“你们的结论是?”他尽量保持平静。
“我们认为,地球上可能存在天然的‘规则薄弱点’。”阿尔贝博士接过话,“就像地壳的断层带,平时稳定,但在特定条件下——也许是地磁波动、太阳风活动、或者我们尚未理解的能量潮汐——会短暂‘松动’,允许局部物理常量发生微小变化。”
另一位年长的科学家补充:“但这些现象完全随机,不可预测,更不可能复现。直到……”
所有人都看向林闲。
杜邦教授身体前倾:“直到您的无人机表演。我们检测到,那三秒的异常是‘可控的’——它发生在您预设的时间点、预设的位置,而且效果符合预期。林先生,您能解释这是如何做到的吗?”
会议室安静下来。
连A先生和b女士都停下了记录,等待答案。
林闲沉默了几秒,打开金属箱,取出那台“协同场域控制器”。
“这是巴黎高科实验室的原型机。”他启动设备,屏幕上显示出复杂的波形图,“它通过高频电磁场与纳米级等离子体云相互作用,能在极小范围内临时改变空气的电磁特性,从而影响光的传播。”
他调出一段代码界面:“至于时机控制——我们预编程了触发条件。当无人机集群的运动轨迹和全息投影的光场达到特定共振状态时,系统自动激活‘场域修饰’功能。”
半真半假的解释。
设备是真的,代码是真的,等离子体效应也是真的。
但真正起作用的,是系统权限。
六位科学家凑近观察设备,提出一连串技术问题。林闲一一作答,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巴黎高科的技术文档他背得很熟。
二十分钟后,杜邦教授抬手示意:“感谢您的演示,林先生。现在请暂时到休息室等候,我们需要内部讨论。”
林闲被工作人员带到隔壁小房间。
关门时,他听到杜邦教授说:“……可控性验证……申请扩大研究权限……”
还有A先生低沉的声音:“……需要更多现场测试数据……安全评估……”
等待的四十分钟里,林闲盯着墙壁上的法国科学院历史照片,脑子飞速运转。
cNRS在研究类似现象。
有“特别顾问”参与。
他们想要可控的技术。
那两位观察员,到底代表谁?
门开了,杜邦教授独自走进来。
“林先生,项目组经过讨论,希望邀请您参与后续研究。”他递过一份文件,“这是一份初步合作意向书。如果您同意,我们将成立联合课题组,探索‘可控局部场域修饰技术’在文化遗产数字化领域的应用——当然,是以‘证言’项目为载体。”
林闲接过文件,快速浏览。
条款很优厚:cNRS提供实验室、经费、技术团队;闲蜜文化保留知识产权;所有成果优先应用于“证言”项目。
但有一条特别标注:“项目需接受定期安全评估,评估方为法国高等研究院。”
“高等研究院?”林闲抬头。
“一个跨部门的学术协调机构。”杜邦教授解释,“他们负责确保这类前沿研究符合伦理和安全规范。A先生和b女士就是他们的代表。”
林闲想起那两人的眼神。
不像学者,更像……
“我考虑一下。”他说,“需要和我的合伙人商量。”
“当然。”杜邦教授微笑,“不过请尽快。另外——”他压低声音,“A先生托我转告:如果您在研究中遇到任何‘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个人体验’,他们可以提供咨询。他们处理过类似案例。”
林闲瞳孔微缩。
杜邦教授拍拍他的肩:“世界比我们想象得复杂,林先生。有些人,已经走在探索这种复杂的路上了。欢迎加入。”
离开大楼时,阳光刺眼。
林闲看到马路对面咖啡馆里,杨蜜正朝这边张望。他快步走过去。
“怎么样?”杨蜜问,“没签卖身契吧?”
林闲把意向书递给她,坐下喝了口已经凉掉的咖啡。
“比卖身契刺激多了。”他说,“他们可能……知道‘系统’这类东西的存在。”
杨蜜翻文件的手停住了。
“或者说,”林闲看向窗外cNRS的灰色建筑,“他们至少相信,世界上有一部分人,能短暂地修改现实规则。”
“而你,”杨蜜合上文件,“现在要跟他们合作,把你的‘魔法’包装成‘科学’?”
“双向包装。”林闲笑了,“他们需要可控的技术,我需要官方的背书和资源。各取所需。”
“那两位‘特别顾问’呢?”
“应该是政府或军方的人。”林闲收起笑容,“杜邦教授说他们处理过‘类似案例’。也就是说,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
杨蜜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
“我现在真怀念你只是个月薪六千、天天直播开锁的僵尸助理。”
“回不去了。”林闲端起咖啡杯,和她碰了一下,“从明天开始,我要一边推进‘证言’项目,一边帮法国科学院研究如何安全地‘让世界规则打嗝’。”
“计划叫什么?”
“‘土地的梦呓’。”林闲说,“日记里那个老喇嘛的词,挺贴切的。”
服务生端来新烤的马卡龙,色彩鲜艳得像迷你彩虹。
林闲拿起一个绿色的,咬了一口,甜得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