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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寒假,白昼被压缩得吝啬而仓促。伊莱文归家不过数日,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如同巨大的、吸饱了寒气的棉絮。刚过下午四点,天色就已浸透了一种冰冷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深蓝。

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尖利的呼啸中疯狂摇摆、扭曲,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哨音,卷起地上零星的、早已被踩踏得灰黑的残雪碎屑,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

家里的暖气却烧得很足,管道在墙壁深处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源源不断的热力将酷寒死死挡在窗外,营造出一方干燥温暖的堡垒。客厅里,伊莱文操控着轮椅,平稳地滑过一个微小的弧形轨迹,将母亲伊云端来的、氤氲着热气的白瓷茶杯,精准地递到父亲威廉面前的小几上。

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威廉放下手中那本厚重的《急诊医学前沿》,抬起眼,碧蓝的眸子落在儿子身上。那冰蓝色的眼眸沉静,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滞涩,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对自身存在近乎完美的掌控感。每一次看到这样的伊莱文,威廉心底那块压了多年的、名为“绝望”的坚冰,便悄然融化一分。

“莱文,晚上想吃点啥?” 伊云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的碎花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额角带着忙碌后细密的汗意,脸上却漾着暖融融的笑意,驱散了急诊室带回来的疲惫,“妈给你炖酸菜白肉?再贴点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还是包点白菜猪肉馅的大饺子?” 自从儿子带着一身爽歪歪的气息归来,这位急诊科护士长的眼眸便重新被点亮,连轴转的辛劳似乎也被这份失而复得的暖意熨平了。

“都好。” 伊莱文冰蓝色的眼眸弯了弯,清浅的笑意如同松花江初融冰面下的涟漪,“妈做的,都香。” 那份自然的依赖,让伊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咚咚咚!咚咚咚!” 力道比寻常访客稍重,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按捺不住的莽撞和兴奋,仿佛门外的人正用指关节急切地叩击着某个期待已久的世界。

威廉和伊云同时一怔,疑惑地对视了一眼。这个时间点,外面寒风凛冽如刀,天色昏沉,会是谁?亲戚朋友都知道他们夫妻俩急诊科工作的特殊性,鲜少会不打招呼贸然上门。

“来了。” 威廉放下茶杯,带着职业性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起身走向门口。

伊莱文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如同星尘在暗夜中无声闪烁。他驱动轮椅,灵巧地滑到父亲侧后方一点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

威廉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向外拉开。一股裹挟着雪粒和凛冽寒气的东北风瞬间倒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额前的发丝向后掠去。门口,昏黄的楼道感应灯光下,三个年轻的身影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如同三尊突然降临的、带着风雪气息的雕塑。

当先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他穿着一件厚实的深棕色派克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学院风格的深灰色高领羊毛衫,紧紧包裹着充满力量感的胸背轮廓。

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手臂和大腿的肌肉线条即使在厚实的衣物下也显得分明而流畅,是那种经过长期高强度训练才有的、充满爆发力的精壮体格,绝非臃肿庞大。刺猬般的短发根根精神地竖立着,沾满了细小的、晶莹的雪粒。

古铜色的脸庞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鼻尖更是红得明显。此刻,他那张惯常带着大大咧咧、阳光灿烂笑容的脸上,竟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拘谨和局促。

看到开门的威廉,他原本扬起的、准备露出八颗白牙的嘴角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在接受检阅的士兵,嗓门也比平时刻意收敛压低了不少,但那洪亮的底子依旧如同低沉的鼓声:“叔…叔叔好!我是菲力!伊莱文的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略显笨拙地侧身,让出身后的人,目光急切地越过威廉宽厚的肩膀,往客厅深处搜寻,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那个…小十一在家吧?我们来找他玩儿!” “小十一”这个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后,他似乎意识到在长辈面前有点过于随意,脸更红了些。

威廉被这扑面而来的、混合着寒冽空气和蓬勃青春活力的问候弄得微微一怔。眼前这小伙子,像一头刚从雪原归来的年轻猎豹,筋骨强健,精气神十足,但这初次登门拜访时那份努力想表现得体却掩不住毛躁的拘谨劲儿…倒是透着一股意外的反差萌和真诚。

随着菲力有些紧张地侧身让开,门外的景象才完全展现在威廉和伊云(此时她也好奇地走了过来)面前。

站在菲力身后的是一位气质温婉沉静的姑娘,艾拉。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长款羽绒服,蓬松的质感很好地抵御着严寒,领口一圈柔软丰盈的浅棕色人造毛绒衬得她小巧的下巴和脸颊越发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梢被风拂起,沾着晶莹剔透的雪花。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厚厚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散发着微弱植物清香的藤编食盒,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印着雅致植物图案的精致纸袋。

看到威廉,她立刻露出一个温婉而略带歉意的笑容,清澈的眼眸如同初春融化雪水的溪流,带着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叔叔好,打扰了。我叫陈艾拉。” 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瞬间驱散了冷风灌入带来的不适感。

在艾拉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矗立着西里尔。他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利落、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深灰色长款羊毛大衣,材质挺括,如同他本人一样一丝不苟。身形挺拔如雪后青松,比健壮的菲力还要略高一点,气质却截然相反。

深褐色的短发修剪得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冷硬、如同大理石雕刻般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在楼道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缺乏血色。薄唇习惯性地紧抿着,鼻梁高挺,深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当他的目光落在威廉身上时,只是极其轻微地、近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矜持和疏离,算是无声的问候。一股无形的、带着绝对距离感的低气压,自然而然地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仿佛连门口呼啸的寒风都识趣地绕开了他。

“爸,妈,是我学院的朋友。” 伊莱文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清晰的雀跃和一种“看吧,我就知道是他们”的了然,“菲力,艾拉,西里尔。” 他驱动轮椅,平稳地滑到门口,冰蓝色的眼眸在三位朋友身上扫过,笑意加深。

“哎呀!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冻死人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威廉连忙侧身,将门口的空间完全让开,热情地招呼着。伊云也快步上前,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浓浓的好奇,目光在这三位气质迥异却都绝非寻常的年轻人身上来回打量,最终落在温婉的艾拉身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菲力像是得到了最高指令,第一个挤了进来,带进一股强劲的冷风和细碎的雪尘。他努力想表现得从容得体,但动作还是带着点不自然的紧绷和笨拙,一边手忙脚乱地跺着脚试图抖掉厚重靴子上的积雪(动作幅度比预想的大了点,震得玄关地板轻微一颤),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像是要把所有情况一股脑倒出来:“那个…叔叔阿姨,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本来里奥那家伙也死乞白赖要跟来的!结果他…呃…临时被洛伦佐学长抓壮丁,说啥实验室有个关键数据模型跑崩了,急等着他这‘人形处理器’去抢救!埃利安学长也…嗯…有点别的重要时间节点要盯着,脱不开身!嘿嘿,这不正好放寒假了嘛,我们几个没啥事,就想着来看看小十一!顺便…嘿嘿…”

他目光带着新奇扫过不算宽敞但温馨整洁的客厅,当看到茶几上威廉那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普洱茶时,下意识舔了下被冷风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又赶紧移开目光,仿佛怕被看出馋意。

“叔叔阿姨好,初次见面,给您们添麻烦了。” 艾拉温软的声音如同暖流,适时地响起,缓解了菲力的些许尴尬。她走进温暖的门内,动作轻盈优雅,将那个散发着植物清香的藤编食盒和印着植物图案的精致纸袋,轻轻放在玄关干净整洁的鞋柜上,仿佛放下的是易碎的珍宝。

她脱下蓬松的羽绒服,露出里面学院风格的浅绿色高领羊绒衫,更衬得她身姿纤细,气质清新脱俗,如同冬日里一株亭亭玉立的翠竹。“这是我自己在学院植物园学着做的一点家乡风味点心,还有用园子里新开的食用玫瑰做的鲜花饼,带来给您们尝尝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她看向迎上来的伊云,笑容真诚而带着一丝晚辈的羞涩。

伊云看着眼前这个温婉漂亮、说话轻声细语、心思细腻还带了亲手制作点心的姑娘,心都软成了一汪春水,刚才的惊讶瞬间被满满的喜爱取代。

她连忙拉住艾拉微凉的手,入手细腻,带着室外的寒气:“哎呀呀!是艾拉啊!你这孩子!太有心了!大老远的,还带什么东西!快进来坐!这手冻得冰凉!阿姨给你倒杯热乎的姜茶驱驱寒!” 她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艾拉清秀的脸庞和菲力那努力想缩小存在感却依旧显眼的健硕身板上来回,带着毫不掩饰的善意和好奇。

西里尔是最后一个踏入温暖室内的。他脱下那件深灰色、仿佛凝聚着外面所有寒气的大衣,动作精准得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的精密机械,没有一丝多余。

里面是学院标志性的深蓝色高领羊绒衫,质地优良,完美勾勒出他平直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紧实的腰线,透着一股冷硬的、训练有素的质感。

换鞋的动作同样一丝不苟,轻拿轻放,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他走进客厅,深灰色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极其快速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扫过房间的布局、家具的陈设风格、墙上一幅描绘贝加尔湖风光的装饰画,最后在窗台角落那盆在暖气旁依旧顽强舒展着油绿叶片、努力向上攀爬的绿萝上停留了大约0.5秒。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选了一个离长沙发和人群稍远、靠近被寒风不断拍打发出轻响的窗户的单人沙发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标枪,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内扣。

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翻卷的雪幕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如同星火般的霓虹灯火,仿佛屋内暖气氤氲下的寒暄、茶香、以及父母关切的话语,都是另一个嘈杂维度的背景噪音,与他全然无关。那份冷冽的疏离感,并未因室内的温暖而减弱分毫,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将他与周围隔开。

菲力在威廉的示意和伊云的热情招呼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米白色布艺长沙发的边缘,只坐了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努力挺直腰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坐姿端正得像个第一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小学生。

他接过伊云端来的、热气腾腾的姜茶(用的是家里普通的白瓷茶杯),连声道谢,声音带着点紧张:“谢谢阿姨!谢谢阿姨!您太客气了!” 他小心地捧着温热的杯壁,低头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才谨慎地啜饮了一小口,辛辣温暖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紧张。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伊莱文,眼睛亮亮的,努力压低声音,但那份年轻人特有的兴奋还是如同气泡般不断往上冒:“小十一!说好的!带我们去江边公园看冰雕!寒假特展!听说今年整得老壮观了!有冰城堡!冰滑梯!还有好十米高的冰塔!晚上那彩灯一打,啧啧,五光十色,跟水晶宫似的!” 他搓着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向往,之前的拘谨在熟悉的伊莱文面前消散了大半。

“冰雕?” 威廉端着刚续上热水的茶壶,手顿在半空,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担忧地看向儿子。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野兽的嘶吼,预报显示此刻室外温度早已跌破零下二十度,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肉似的。儿子虽然状态好了很多,轮椅也有恒温系统,但终究是身体特殊。而且这几位朋友…他目光扫过穿着看似单薄的西里尔和兴奋的菲力。

“嗯,” 伊莱文点点头,冰蓝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对冰雕夜景的期待,以及对朋友到来的喜悦,“就在松花江边的兆麟公园,规模是历年最大的。冰采自江心最纯净的厚冰层,由好几百位冰雕师傅日夜赶工雕琢出来。夜幕降临后,各色彩灯嵌入冰体内部,流光溢彩,确实像菲力说的,如同梦幻的水晶宫。菲力他们…家乡气候温暖,很少甚至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和真正的巨型冰雕艺术。” 他语气自然地解释着,带着一种分享家乡风物的自豪。

艾拉也适时地温声补充,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威廉和伊云耳中,带着少女纯真的向往:“是的,叔叔阿姨。我们家乡四季如春,冬天最多下点小雨,很少见到雪花,更别提这样用整块巨冰雕刻出的宏伟艺术品了。听伊莱文描述那冰雕玉砌的世界和夜晚如梦似幻的光影,我们都觉得特别神奇,心向往之。这次寒假能来,就是想亲身体验一下这北国独有的冰雪奇观。” 她的话语自然流畅,带着令人信服的真实感,那份对未知美景的好奇与憧憬,让人不忍拒绝。

威廉和伊云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千言万语,担忧、疑虑、好奇……最终都在儿子那双冰蓝色眼眸里闪烁的、久违的热切光芒面前败下阵来。那光芒如此生动,如此充满活力,是他们过去几年里只能在梦中奢望看到的。

再看看眼前这三位年轻人——努力克制着莽撞、热情真诚又带着点初来乍到拘谨的菲力;温婉可人、心思细腻、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的艾拉;还有那个虽然沉默冰冷得像块石头、气场强大得让人有点发怵,但目光偶尔扫过伊莱文时却似乎并无恶意的西里尔——心中纵有对儿子身体的万般不舍和严寒的担忧,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去吧去吧,” 伊云率先开口,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她走到伊莱文身边,习惯性地弯下腰,仔细地替他掖了掖腿上盖着的薄毯,又伸手摸了摸他轮椅扶手上内置的恒温调节面板,确认温度设定在舒适的26度,“多穿点!帽子!围巾!手套!都捂严实了!千万别大意!”

她是个永远操不完心的老妈子,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目光又转向艾拉和菲力(至于西里尔那边,她感觉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她有点无从叮嘱起,只得作罢),“你们也是啊!特别是艾拉,南方姑娘没经过咱东北这‘大烟炮’(指猛烈的风雪)吧?多穿点!菲力,你看着壮实,这‘贼风’(指刺骨的寒风)钻骨头缝,也得注意!还有…外面路上全是冰棱子,滑得很!你们…多看着点莱文,轮椅走慢点,稳当点!” 她最终还是把最深的担忧,寄托在了看起来最“有力量”也最热心的菲力身上。

“阿姨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菲力立刻挺直腰板,像是接到了无比光荣的军令状,下意识地就想拍胸脯保证(手刚抬起,想起这是在别人家里,又硬生生在半空顿住,改成用力握了握拳),嗓门不自觉地又拔高了一点,带着十足的真诚和年轻人的热血,“保证完成任务!绝对不让小十一冻着一根头发丝儿!磕着碰着一点儿边儿!路再滑,有我菲力在旁边扶着、挡着!您和叔叔就擎好吧!”

他信誓旦旦,眼神灼灼,那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豪气架势,配上他那身板,倒让威廉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松,觉得这孩子虽然毛躁点,但这份实诚劲儿和担当,似乎也值得信赖。

西里尔依旧安静地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仿佛他们的对话、伊云的担忧、菲力的保证,都是另一个平行宇宙传来的模糊电波。

深灰色的眼眸如同凝固的冰面,清晰地倒映着窗外翻卷的雪幕、被狂风撕扯的枯枝,以及远处城市在风雪中顽强透出的、朦胧的灯火光晕。直到艾拉起身,走到他身边,用她那特有的、温软的嗓音轻声提醒:“西里尔,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他才如同被解除了某种定身咒,缓缓地、精准地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冷硬的质感。

他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深灰色大衣,并未立刻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仿佛那刺骨的严寒对他而言不过是拂面清风。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窗玻璃上凝结的、繁复而冰冷的霜花图案。

那在普通人眼中只是自然形成的、杂乱无章的冰晶纹路,却在他深灰色的瞳孔里,仿佛被瞬间解构、分析,化作了气流扰动的轨迹、温度梯度的分布图和水分子凝结路径的微观动态模型。

只有极其熟悉他的人(比如伊莱文),才能从他眼底深处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近乎苛刻的“审视”意味——仿佛在评估这自然界无心之作的“工艺”是否符合某种内在的、关于力量与美的绝对标准。

“爸,妈,那我们出去了。” 伊莱文操控着“星尘”轮椅,平稳而流畅地滑向门口,轮椅底部的自适应履带系统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叔叔阿姨再见,谢谢您的茶和姜茶,很暖。” 艾拉礼貌地欠身道别,声音温软,如同暖玉生烟。

“叔叔阿姨再见!点心您们记得尝尝啊!艾拉手艺可好了!” 菲力赶紧站起来,声音洪亮,带着点终于完成“拜见家长”任务的如释重负感,脸上的笑容也重新灿烂起来。

西里尔只是再次微微颔首,下颌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幅度依旧小得如同精密仪器上的最小刻度。算是完成了告别仪式。他沉默地跟在最后,深蓝色的身影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下如同一道移动的、无声的、带着寒意的灰色剪影,脚步落在地板上轻如鸿毛。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屋外的风雪呼啸和年轻人放松后恢复的音量(主要是菲力)。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气管道持续的低沉嗡鸣,以及茶几上菲力用过的那个白瓷茶杯口,还倔强地向上飘散着最后几缕微弱的热气。

威廉和伊云站在原地,一时都没有说话。空气中还残留着年轻访客带来的、混合着室外风雪寒气、菲力身上淡淡的汗味(紧张的?)、艾拉发梢间若有似无的植物清香以及西里尔带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属冷却后的冷冽气息。

“这…” 威廉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走到茶几旁,拿起菲力那个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口边缘那个被年轻人紧张时不小心捏得微微变形的浅浅凹痕(显然小伙子刚才手心全是汗),语气带着点哭笑不得和浓浓的好奇。

“菲力那孩子…看着是条好汉,精神头足,人也实在,就是这手脚…嗯…有点没收住劲儿?不过心是好的,挺护着莱文的样子。艾拉是真招人喜欢,温温柔柔的,说话做事都妥帖,心思也细,还知道带点心,这姑娘…真不错。”

他顿了顿,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那早已离开的深蓝色身影上,“可那个西里尔…我的老天,那孩子…怎么跟块从西伯利亚冻土里刚挖出来的石头似的?那眼神冷的,那气场…往那儿一坐,我这客厅温度感觉都降了两度。莱文跟他们…真是一个学院的?这组合也太…奇特了。”

虽然儿子归来后的状态堪称奇迹,焕然一新,但这几位朋友,尤其是那个西里尔,实在让他这个急诊科医生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非比寻常。

伊云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轻轻撩开厚重的绒布窗帘一角。楼下,家属院昏黄老旧的路灯光晕在翻卷的雪幕中显得朦胧而脆弱。风雪中,几个身影正走向一辆静静等候的、线条流畅的黑色商务车(显然是学院方面周到安排的)。

菲力正兴奋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跟伊莱文大声描述着即将看到的冰雕盛景,脸上是全然放松的、孩子般的雀跃,之前的拘谨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艾拉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听着,偶尔点头,风雪吹拂着她的长发。伊莱文操控着轮椅,平稳地跟在菲力身边,冰蓝色的眼眸在雪夜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侧脸线条柔和放松。

而西里尔,依旧独自一人,沉默地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深灰色大衣的衣角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竟然纹丝不动,仿佛他周身存在一个无形的、绝对静止的领域,将狂暴的风雪都排斥在外。他那挺直的背影在风雪和昏黄光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高、冷峻,与前面菲力的热烈、艾拉的温婉、伊莱文的沉静,形成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

“威廉,” 伊云放下窗帘,转过身,背对着窗外呼啸的风雪,看向丈夫,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担忧,只剩下一种经历过大悲大喜后的平和与释然,眼中却盛满了柔软的光,“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不管他们来自哪里,是什么组合…只要莱文开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威廉心上,“只要他眼睛里…重新有了光。那光,那么亮,那么暖…这就够了。这就比什么都好,比我们这些年求神拜佛、寻医问药所奢望的一切…都要好一万倍。”

威廉沉默着。妻子的话语如同暖流,融化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的坚冰。他走到妻子身边,再次望向窗外。风雪依旧肆虐,如同咆哮的白色巨兽,试图吞噬一切。

但那辆黑色的商务车已经亮起了尾灯,如同两颗坚定的红色星辰,正碾过厚厚的积雪,沉稳地启动,驶入风雪弥漫的、灯火阑珊的街道深处。它载着寒假里来自遥远未知之地的访客,载着归家的游子,驶向那个冰雕玉砌、流光溢彩的奇幻世界。

“是啊…” 威廉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个被菲力捏出浅浅指痕的白瓷茶杯,指腹轻轻抚过那小小的凹痕,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弧度,“只要他眼里有光…就够了。”

黑色的商务车如同一条沉稳的游鱼,在风雪弥漫的城市街道中穿行。车窗外,是急速倒退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楼宇轮廓,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拉出模糊的光带。车内却温暖如春,强大的空调系统无声地工作着。

菲力一上车就彻底放开了,之前的拘谨被抛到了爪哇国。他占据了中间排一个宽敞的位置,兴奋地扒着驾驶座的靠背,指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巨大冰灯广告牌:“快看快看!那个!那个是不是就是我们要去的公园大门?嚯!这冰雕的大门楼子!够气派!”

伊莱文坐在他旁边靠窗的位置,轮椅被车内专门设计的卡扣稳稳固定。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耐心地解释:“那是公园外围的宣传冰灯,真正的入口还在前面。兆麟公园是冰灯游园会的发源地,里面的核心冰雕群才最震撼。”

艾拉坐在菲力另一侧,好奇地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向外望。作为一个从小在温暖湿润的云南长大、见惯了繁花似锦却极少接触严寒冰雪的姑娘,眼前这片被冰雪覆盖、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对她而言充满了新奇和震撼。

那些覆盖着厚厚“雪被”的松树、那些屋檐下垂挂的、晶莹剔透的冰凌、那些在风雪中依旧步履匆匆裹得如同粽子般的行人…都构成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带着粗犷力量感的画卷。

“好大的雪…像鹅毛一样,” 她轻声感叹,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车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那些树枝都被压弯了,真担心它们会断掉。” 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凝结水雾的玻璃上划过,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

西里尔独自一人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置,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观察前方路况和侧窗外的景象。他依旧沉默,深灰色的大衣搭在旁边的空位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如同凝固的雕塑。

深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车灯切开的风雪之路,以及两侧飞速掠过的、被积雪模糊了细节的城市街景。

只有他那极其敏锐的感官,在无声地收集着信息:车轮碾压不同厚度积雪时传递到车身的细微震动频率;发动机在不同转速区间运转产生的声波变化;车窗外风速的脉动以及雪花撞击玻璃的密集声响…这些庞杂的信息流如同数据瀑布般涌入他的意识,被瞬间分门别类、分析处理,构建出车辆行驶状态和外部环境的精确模型。

对于冰雕,他似乎并无特别的期待,更像是在执行一次对陌生环境的常规信息采集任务。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兆麟公园那由巨大冰块垒砌、镶嵌着璀璨彩灯的宏伟门楼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即便隔着风雪和车窗,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晶莹剔透的壮丽与寒意。

“哇——!” 菲力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惊叹,眼睛瞪得溜圆,脸几乎要贴到前挡风玻璃上,“太…太牛了!这真是冰做的?不是玻璃?不会塌吧?” 他兴奋地搓着手,恨不能立刻跳下车冲进去。

艾拉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温婉的脸上满是惊艳:“像童话里的水晶宫殿…那些灯光,在冰里面流转,好奇妙…” 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照着门外璀璨的流光溢彩。

伊莱文嘴角的笑意加深,冰蓝色的眼眸里也跳跃着光彩。西里尔的目光终于从前方路况移开,落在了那巨大的冰雕门楼上。深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仿佛在瞬间调整了焦距,更清晰地捕捉着冰体内部光线的折射路径、结构的应力分布点以及彩灯嵌入的工艺细节。

他那冷硬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不到一毫米的弧度——一个几乎无法被人类肉眼捕捉的、代表着某种“尚可接受”或“存在优化空间”的细微表情。

车子在公园指定的、被积雪覆盖的停车场停稳。司机迅速下车,熟练地协助伊莱文将轮椅从特殊通道平稳落地。车门一开,一股比之前猛烈数倍的、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如同冰水般劈头盖脸浇灌下来,瞬间穿透了衣物,刺入骨髓。

“嘶——!” 菲力刚跳下车,就被这“下马威”冻得倒抽一口冷气,浑身一激灵,牙齿都开始打架,“我滴个亲娘嘞!这风…这风是拿刀子做的吧?!也太…太带劲了!” 他赶紧把派克大衣的帽子扣在头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又把两只手缩进袖口,原地使劲蹦跶了几下,试图产生点热量。

艾拉紧随其后下车,那刺骨的寒风让她娇小的身躯明显地瑟缩了一下,白皙的脸颊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裹紧了羽绒服,把脸埋进领口柔软的绒毛里,长长的睫毛上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连呼吸都带出了一串串更浓的白雾。“好…好冷…” 她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南方的孩子第一次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寒风刺骨”。

伊莱文操控着轮椅落地,“星尘”轮椅底部的履带系统自动适应了积雪路面,稳如磐石。轮椅内置的微型恒温力场无声开启,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小气候圈,隔绝了大部分严寒。

他看向冻得直跳脚的菲力和脸色发白的艾拉,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关切:“艾拉姐,菲力哥,把围巾手套都戴好,帽子压紧。这里的风是‘穿堂风’,特别硬。” 他又看向司机,“王师傅,麻烦您了,我们大概两小时后出来。”

司机是个沉默憨厚的东北汉子,点点头:“行,伊先生,我就在这边等着,有事随时按轮椅上的呼叫。”

西里尔最后一个下车。他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足以冻僵骨髓的低温,只是随手将深灰色大衣披上,甚至没有系扣子。大衣下摆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固定的飘动幅度,仿佛被无形的气流约束着。

他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冻到的迹象,深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停车场周围的环境:积雪的厚度、风的方向、远处公园入口处攒动的人影。当他的目光掠过冻得脸色发白、睫毛挂霜的艾拉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那只是环境中的一个普通变量。

“走走走!赶紧进去!里面肯定暖和点!” 菲力跺着脚,大声催促着,率先朝着那流光溢彩的冰雕大门冲去。艾拉也赶紧跟上,脚步有些急促,想尽快逃离这露天停车场的酷寒。伊莱文操控轮椅,履带在压实的新雪上留下清晰而平稳的轨迹。西里尔则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步伐稳定,如同在自家后花园散步。

公园入口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巨大的冰雕门楼在近距离下更显巍峨壮观,冰块在专业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芒,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游客们裹得严严实实,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孩子的欢笑声、大人的惊叹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些许严寒。

菲力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住了,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土包子,张大了嘴巴,眼睛都不够用了:“我的老天爷!这…这都是冰雕的?!这大龙!张牙舞爪的!跟真的一样!还有这塔!这么高!不会倒吗?” 他指着一座近十米高的、雕刻着盘龙和祥云图案的冰塔,兴奋地大喊大叫,引得周围游客纷纷侧目。

艾拉也被这冰雪奇观深深吸引,暂时忘记了寒冷。她站在一座雕刻着巨大孔雀开屏造型的冰雕前,那孔雀的尾羽由无数片薄如蝉翼的冰片层层叠叠雕琢而成,嵌入内部的蓝绿色灯光流转,美轮美奂,如同活了过来。“太美了…这工艺…” 她轻声赞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冰孔雀尾羽的边缘,一股刺骨的冰凉瞬间传来,让她飞快地缩回了手,指尖冻得微微发红,但眼中的惊叹和喜爱丝毫未减。

伊莱文操控轮椅停在艾拉身边,微笑道:“这是今年主推的作品之一,‘孔雀东南飞’。用的都是透明度极高的松花江心冰,对雕刻师的技艺要求极高。艾拉姐喜欢?”

“嗯!” 艾拉用力点头,冻得发红的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像活的一样!这羽毛的弧度,这光泽…感觉它随时会飞起来!”

西里尔则站在不远处一座结构极其复杂、模仿哥特式教堂的冰雕建筑前。他没有像其他游客那样拍照或惊叹,只是微微仰着头,深灰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测量仪器,快速地扫过冰教堂高耸的尖顶、繁复的玫瑰窗冰雕、以及那些需要极高力学支撑才能保持稳定的飞扶壁结构。

他的目光在几处关键的榫卯连接点和内部隐约可见的钢筋支撑骨架上停留了稍长时间,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结构力学验算。他那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那种近乎苛刻的审视意味却比在伊莱文家中看霜花时更加明显。

片刻后,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幅度依旧小得可怜——这代表该作品的结构设计在他这里获得了“合格”的初步评价。

“小十一!艾拉!快来看这边!” 菲力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他挤在一个由冰块砌成的、蜿蜒曲折如同水晶长龙般的滑梯入口处,指着那些坐在特制滑板垫上、尖叫着从高处飞速滑下的游客,兴奋得手舞足蹈,“冰滑梯!老刺激了!咱们也去试试吧!” 他跃跃欲试,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冻得龇牙咧嘴。

艾拉看着那陡峭的冰道和高速滑下的人影,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啊?这个…看起来好快…会不会摔着?”

伊莱文笑着摇头:“菲力哥,这滑梯坡度太大,轮椅不方便。你和艾拉姐去玩吧,我在这边看看就好。” 他指了指旁边一座相对平缓的、雕刻着各种卡通生肖形象的冰雕迷宫。

“那多没劲!” 菲力有点扫兴,但看到伊莱文的轮椅,也只好作罢。他眼珠一转,又发现了新目标,“嘿!那边有卖糖葫芦的!还有烤红薯!走走走,艾拉,哥请你吃!热乎的!”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还有些犹豫的艾拉,兴冲冲地朝着飘来食物香气的小摊挤去。他健壮的身躯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像一艘破冰船,硬生生为艾拉挤开了一条路。

西里尔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伊莱文身边,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座热闹的冰滑梯,看着一个个身影尖叫着高速滑下,在终点溅起一片雪雾。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初始加速度设计冗余度过高,弯道G力峰值接近人体承受临界,缓冲区过短,存在潜在风险系数7.3%。”

他的目光落在滑梯底部一个因为反复摩擦撞击而出现细微凹陷和裂纹的区域,“该节点应力集中,材料疲劳累积,建议加强监测或限流。” 说完,他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环境安全评估,不再关注那边兴奋的人群。

伊莱文早已习惯了西里尔这种独特的“关心”方式,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知道了,西里尔学长。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他驱动轮椅,朝着那座冰雕迷宫滑去。迷宫由半人多高的冰墙构成,墙壁上雕刻着各种憨态可掬的动物图案,内部道路曲折,不少孩子在里面嬉笑追逐。

西里尔沉默地跟在伊莱文轮椅侧后方一步的距离,像一个尽职却无形的护卫。他的存在感很强,却又奇异地让人容易忽略——只要你不主动去注意他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

冰迷宫内部光影变幻,彩灯透过冰墙折射出迷离的光晕。伊莱文操控轮椅在其中平稳穿行,遇到岔路便稍作停留,似乎很享受这份探索的乐趣。西里尔则更像一个纯粹的观察者,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冰墙上那些雕刻的痕迹,评估着刻刀的深浅、角度的精准度;或者落在迷宫顶部为了加固而交叉设置的金属支撑杆上,计算着它们的承重冗余。

当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尖叫着从一个转角冲出来,眼看要撞上伊莱文的轮椅时,西里尔深灰色的眼眸瞬间锁定了那几个孩子奔跑的轨迹和速度矢量。

他并未移动身体,但就在孩子们即将撞上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精准的气流扰动在他们脚下悄然生成,如同无形的绊索。跑在最前面的孩子一个趔趄,速度骤减,后面的孩子也下意识地刹住脚步,险险地停在了轮椅前几公分的地方。

“小心点!” 后面追来的家长赶紧上前拉住孩子,歉意地对伊莱文和西里尔笑笑。

孩子们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欢笑着跑开了。

伊莱文冰蓝色的眼眸看向西里尔,带着了然的笑意:“谢谢学长。”

西里尔面无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目光已经移向迷宫另一端一处冰墙接缝处细微的融化滴水现象,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环境温度控制存在0.8度偏差,局部融水速率增加。” 仿佛刚才那精准到毫秒的、避免了一场小事故的气流操控,不过是顺手调整了一下某个微不足道的环境参数。

当他们从迷宫的另一个出口绕出来时,菲力和艾拉已经等在那里了。菲力一手举着一根又大又红、裹着晶莹糖壳的山楂糖葫芦,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烤得焦香四溢、冒着滚滚热气的烤红薯。

他正狼吞虎咽地啃着糖葫芦,冻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糖渣沾在嘴角都顾不上擦。艾拉则小口小口地吃着烤红薯,被烫得直呵气,白皙的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苹果,手里还拿着一串没吃的糖葫芦。

“小十一!西里尔!你们可算出来了!” 菲力看到他们,含糊不清地喊着,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过来,“尝尝!贼甜!嘎嘣脆!”

艾拉也笑着把手里那串完整的糖葫芦递给伊莱文:“给,伊莱文,这个没动过。烤红薯也特别香,又甜又糯。” 她看向西里尔,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西里尔学长…你要尝尝吗?”

西里尔的目光在那串裹着糖衣的山楂和散发着焦香热气的烤红薯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仿佛在扫描分析其成分结构,随即冷淡地移开视线,言简意赅:“不用。” 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公园中心区域传来的、节奏感极强的鼓乐声吸引。

“那边好像有表演!走走走!看看去!” 菲力三两口把剩下的糖葫芦塞进嘴里,又掰了一大块烤红薯塞给伊莱文,自己捧着剩下的,拉着艾拉就朝着鼓乐喧天的方向挤去。

公园中心的小广场被巨大的冰雕舞台环绕。舞台上,一群穿着鲜艳东北传统服饰的演员,正在表演极具地方特色的“东北大秧歌”。锣鼓镲铙敲得震天响,唢呐高亢嘹亮,直冲云霄。演员们踩着夸张的高跷(虽然是特制的防滑冰鞋),在光滑的冰面上扭动、跳跃、旋转,红绸翻飞,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和对抗严寒的豪迈热情。周围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叫好声、掌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得几乎要将这冰天雪地点燃。

菲力看得热血沸腾,把烤红薯往艾拉手里一塞,跟着鼓点就手舞足蹈起来,模仿着演员的动作扭腰摆胯,嘴里还“嘿!哈!”地给自己打拍子,动作夸张滑稽,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艾拉也看得入了迷,捧着烤红薯,脸上是开心的笑容,随着节奏轻轻晃动着身体。

伊莱文坐在轮椅上,冰蓝色的眼眸映照着舞台上翻飞的红绸和演员们充满力量的身姿,嘴角噙着笑意,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节拍。

唯有西里尔,依旧像一座孤峰般矗立在人群稍外一点的位置。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深灰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舞台。那震耳欲聋的鼓点、高亢的唢呐、演员们高难度的腾跃翻转…似乎都无法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涟漪。

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演员们脚下的特制冰鞋与冰面的摩擦系数、他们每一次跳跃落地时冰面承受的瞬间冲击力、以及红绸在高速舞动中形成的复杂空气涡流上。

当领舞者完成一个极高难度的、连续十几个高速旋转动作时,周围的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西里尔却微微蹙了下眉,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踝关节韧带承受极限载荷,持续旋转离心力导致平衡系统轻微紊乱,落地姿态存在0.7度偏差。” 仿佛在他眼中,这充满激情与力量的表演,不过是一系列需要被评估的生物力学参数。

秧歌表演结束,演员们鞠躬谢幕。主持人拿着话筒,声音洪亮地宣布:“接下来,是我们兆麟冰灯游园会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大型冰雕激光秀!以及——迎新烟花表演!请大家抬头,看向我们的主冰塔!”

随着他的话音,广场四周的灯光瞬间暗下。只留下那座近三十米高的主冰塔,在特意营造出的幽蓝背景光下,如同远古冰川般巍峨耸立,散发着神秘而凛冽的寒光。

突然,一束强烈的、如同实质般的绿色激光从远处精准地打在冰塔顶端!紧接着,无数道不同颜色的激光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灵动的彩蛇,在巨大的冰塔表面飞速游走、交织、变幻!

激光在晶莹剔透的冰体内折射、反射、散射,将整座冰塔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着奇幻色彩与几何图案的立体万花筒!时而如同极光流淌,时而如同深海漩涡,时而化作璀璨星河,时而构建出宏伟的城市剪影…配合着宏大而充满未来感的电子音乐,光影在冰与空间之中狂舞,演绎着一场视觉的饕餮盛宴!

“哇——!!!”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叹声。菲力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手里的烤红薯都忘了吃。艾拉双手捂住了嘴,清澈的眼眸里映满了流光溢彩,满是震撼与迷醉。伊莱文也仰着头,冰蓝色的瞳孔被变幻的光影完全占据,脸上是纯粹的欣赏与赞叹。

就连西里尔,那一直如同冰封般的深灰色眼眸,此刻也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在冰体内精确切割、变幻路径的激光束,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数据流在高速闪动,分析着激光的波长、功率、入射角度、冰体折射率、以及最终形成的复杂光效模型。这超越了自然造物极限的、人类科技与艺术结合的奇观,似乎终于触及了他那精密如同仪器般的思维中,某个名为“美”或“技术巅峰”的隐藏分区。

激光秀在高潮迭起中渐渐收束。当最后一道激光如同流星般划过冰塔顶端,消失在夜空时,广场陷入了短暂的、充满期待的黑暗与寂静。

下一秒——

“咻——!嘭!!!”

一束耀眼的金色光芒拖着长长的尾焰,尖锐地撕裂了黑暗的夜空,在极高的天际轰然炸开!化作一朵无比巨大的、流光溢彩的金色牡丹!花瓣舒展,光芒万丈,瞬间照亮了整个公园,也照亮了地上无数仰望的、充满惊叹的脸庞!

紧接着,无数烟花如同被唤醒的火树银花,争先恐后地蹿上云霄!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有的如同垂柳般丝丝缕缕洒落;有的如同金菊般层层叠叠绽放;有的如同流星雨般呼啸着划过天际;有的如同巨大的伞盖般覆盖了整个视野!密集的爆鸣声连成一片,如同新年的战鼓擂响!璀璨的光芒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将地上晶莹的冰雕世界也染上了梦幻般的色彩!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烟火的映照下,如同亿万颗飞舞的金屑、银屑,美得惊心动魄!

“太漂亮了!!!” 菲力激动得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像个孩子一样大喊大叫,完全忘记了寒冷。

艾拉仰着头,眼眸里盛满了漫天绚烂的星雨,晶莹的泪光在眼眶中闪烁,被这极致的美震撼得说不出话。

伊莱文坐在轮椅上,仰望着这照亮寒夜的璀璨星河,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点细微的银芒仿佛也被这烟火点燃,跳跃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冰冷的轮椅扶手传来稳定的空间涟漪感,提醒着他自身的存在,与这宏大的、转瞬即逝的绚烂交织在一起。

西里尔依旧站在原地,微微仰着头。深灰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每一朵烟花的形态、升空轨迹、爆炸高度、色彩配比以及光辐射强度。他那冷硬的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色彩斑斓的烟火光芒映照下,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当一朵巨大的、呈现出完美几何对称图案的蓝色烟花在最高点炸开时,他那紧抿的唇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短暂到近乎幻觉的、代表着“精确”与“完美”的、属于西里尔式的赞许弧度。

寒风依旧凛冽,雪花依旧飞舞。但这片被冰雕玉砌、被烟火点亮的奇幻世界里,来自不同世界、拥有不同温度的灵魂,此刻都沉浸在这份属于人间的、极致的热烈与璀璨之中。伊莱文的目光扫过兴奋的菲力、感动的艾拉、以及那烟火光芒下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西里尔,冰蓝色的眼眸里,暖意如春水般悄然弥漫。这趟寒假归家的旅程,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温暖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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