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的吴技术员踩着锃亮的皮鞋踏进机修车间时,那股子“不一样”的味儿,隔着老远就能闻见。
二十七八岁年纪,梳着标准的三七分头,戴一副黑框眼镜,中山装口袋别着两支钢笔。他走路不紧不慢,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机床和工人身上扫来扫去。
“各位师傅,忙呢?”他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知识分子特有的腔调,“厂里安排我来咱们车间交流学习,顺便看看青年比武的准备工作。有什么技术难题,大家可以探讨。”
易中海第一个迎上去,脸上挂着罕见的笑:“吴技术员能来指导,我们求之不得。大炮,还不给吴技术员倒水!”郭大撇子忙不迭跑去拿搪瓷缸。
吴技术员摆摆手,目光却越过易中海,落在角落那台“老爷车床”旁正在擦拭导轨的林爱国身上。“那位小同志,就是这次车间考核胜出的林爱国吧?”
林爱国停下手,起身点了点头。
吴技术员走过去,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车床,尤其多看了几眼尾座。“调过同心度?用的什么方法?”
“用的普通百分表,参照尾座套筒和主轴反复校正。”林爱国答得简略。
“哦?有理论基础。”吴技术员推了推眼镜,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你自学外语,还看些外文资料?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
林爱国心里微凛,面上平静:“瞎看,看个图纸。”
“图纸才是根本。”吴技术员从随身带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叠起来的图纸,展开,“正好,厂里这次青工比武,机修项目新加了‘现场识图制作简易工装’。这是样图,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
图纸展开,上面是一个用于在薄壁管上定位钻孔的简易夹具,结构不算复杂,但尺寸标注严密,公差要求高,还用了两个第三视角投影视图。这对习惯了看简图和实物的普通工人来说,有点门槛。
旁边凑过来的郭大撇子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嘴里小声嘀咕:“这弯弯绕绕的……”
林爱国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注意了几个关键配合尺寸和形位公差要求,心里快速盘算着加工顺序和可能用到的刀具。他指着图纸上一个局部放大图:“这个菱形销的对称度和配合孔,用普通铣床加工,保证公差可能需要做一个简易的二次装卡工装。”
吴技术员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恢复平常:“思路不错。具体怎么实现?”
林爱国刚要开口,周师傅的声音插了进来:“吴技术员,这图纸是厂里定的?”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沾满油污的棉纱。
“哦,周师傅。是技术科提议,厂部批准的,为了全面考察青工素质。”吴技术员笑道。
周师傅“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只对林爱国道:“先把车床收尾,下午领料。”眼神里带着提醒。
吴技术员也不纠缠,收起图纸,又跟易中海聊了几句车间生产,便背着手走了。那背影,怎么看都像在丈量什么。
午饭时,王铁牛扒拉着菜里的几片肥肉,神神秘秘地说:“爱国,老侯家真没人了!我去看了,锁着门,窗台灰都积了一层。问隔壁,说他家老娘突然急病,前天半夜急匆匆走的,连晾的衣服都没收!”
前天半夜?那正是聋老太太全院大会说话的第二天。林爱国嚼着馒头,把老侯、丢失的铜件、棒梗偷铜、易中海的提前离场……一条线串了串,总觉得有个关键的环扣还没找到。
“还有,”王铁牛声音压得更低,“我打听到,那批丢的铜件,入库单子上写的用途,是‘c620主轴维修备用’。可咱们车间,最近没报修过c620主轴啊!”
备用件,规格特殊,对不上号……林爱国感觉摸到了一点边。这铜件恐怕不是被“偷”出去卖废品那么简单。
晚上回到四合院,刚进前院,就被许大茂堵个正着。
“爱国!可算回来了!”许大茂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晃晃悠悠装着瓶黄桃罐头,“哥哥我前两天去乡下放电影,老乡送的,好东西!想着你最近用脑子多,补补!”
林爱国看着那瓶标签都快褪色的罐头,没接:“许哥客气,留着自己吃吧。”
“哎!跟我还见外!”许大茂硬把网兜塞过来,凑近半步,酒气混着烟味喷过来,“兄弟,听说技术科新来的吴技术员挺赏识你?那可是厂里的红人,孙副科长眼前的……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
“就是问了问图纸。”林爱国不动声色。
“问图纸好,问图纸好!多交流,有前途!”许大茂眼珠子转了转,“哥哥我没别的本事,就是认识人多,消息灵通。那吴技术员啊,跟咱们厂医院新来的那个护士长,好像是亲戚……听说,跟上面局里也有人。”他拍拍林爱国肩膀,“好好处,有机会,哥哥帮你牵牵线!”
不等林爱国反应,他又压低声音:“对了,后院那聋老太太,昨儿个我瞅见街道王主任去瞧她了,说了好半天话。老太太虽然聋,心里明镜似的,她的话,有时候比谁都管用。你跟周师傅亲近,周师傅他爹,当年跟老太太好像有点交情……”
许大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闲聊卖好,话里话外却都在点吴技术员和聋老太太。林爱国拎着那瓶廉价的罐头,心里冷笑,这是看自己突然在车间冒头,又似乎入了“贵人”的眼,赶紧来下注兼打探了?
“谢许哥提点,我就一学徒,就想学好技术。”林爱国把罐头往回推了推,“这个真不用。”
“拿着拿着!不值钱!”许大茂强行把网兜挂在他门把手上,哼着不成调的歌走了。
林爱国看着那瓶罐头,又看看许大茂晃悠着消失在垂花门的背影。这四合院里,人人都戴着好几张脸,说的话,三分真七分演。
他把罐头拿进屋,没动,放在窗台最显眼的地方。
夜里,他再次翻开那本德文手册,找到关于夹具定位误差分析的部分,又拿出吴技术员给的那张图纸复印件,用铅笔在上面轻轻标注、计算。月光照在泛黄的纸页和冰冷的罐头瓶上,泛着幽幽的光。
技术要钻,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图纸”,更得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