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那话,像根冰锥子,轻轻扎在林爱国耳膜上。
“我……我看见过易师傅家,有和棒梗偷的那差不多的铜件……”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眼睛红肿地看向黑漆漆的院子,“爱国,姐求你了,棒梗还是个孩子,他不能背这么大处分……你跟周师傅说说,跟厂里说说,就说孩子不懂事,铜是捡的……”
林爱国站在宿舍门口,没让开,也没接话。夜风刮过院子,吹得晾衣绳上的破布条子呼啦啦响。
“铜是c620主轴的备用件,棒梗从哪里‘捡’到规格这么齐整的东西?”他问,声音平静。
秦淮茹身子一颤,低下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打扫卫生,在易师傅家柜子底下扫出来过两个……我没敢声张。”她猛地抬头,眼泪又涌出来,“爱国,姐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你帮帮棒梗,姐……姐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
报答?林爱国心里冷笑。贾家的报答,他上辈子“吃”够了。
“秦姐,这事我说了不算。厂里有规矩。”他顿了顿,看着秦淮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不过,你刚才说的话,要是真的,或许……能在厂里调查的时候,帮棒梗说清楚东西的来源。”
秦淮茹眼睛倏地睁大,像是看到一丝希望,又瞬间被恐惧攫住:“不……不能把易师傅扯进来,不能……”她慌乱地摇头,像是后悔说了刚才的话,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回了中院。
林爱国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易中海家柜子底下有同样的铜件?是顺手拿的,还是……那批丢失的备用件,根本就没出易中海的控制?老侯连夜回老家,是替罪,还是避祸?
他看了一眼窗台上许大茂送的那瓶罐头,黄桃在糖水里泡得惨白。这院子里,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都在找替死鬼。
他吹熄灯,却没睡。等到院子里彻底没了声息,连许大茂家收音机的咿呀声都停了,他轻轻拉开门,像道影子滑进夜色里。
废料库在厂区西边偏僻角落,挨着围墙。白天都少有人来,晚上更是黑灯瞎火,只有远处路灯一点昏黄的光晕过来。林爱国借着月光和熟悉的地形,绕开可能有巡逻的路线,摸到废料库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边。
门锁着,是那种老式挂锁。他正琢磨怎么进去,忽然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咯噔”一声轻响,像是什么金属东西磕碰了一下。
有人!
他立刻屏住呼吸,缩身躲到旁边一堆报废机床壳体的阴影里,心脏咚咚直跳。
铁门旁边的小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道缝,两个黑影闪了出来,动作很轻,抬着一个用破油布裹着的长条状东西,看着不轻。两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匆匆往围墙更黑暗的角落走去。
林爱国大气不敢出,眯着眼使劲看。月光太暗,看不清脸,只能从轮廓和动作判断,其中一个身形微胖,有点像……老侯?另一个矮壮些,走路姿势有点别扭。两人很快消失在围墙拐角。
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林爱国小心地靠近侧门,发现锁只是虚挂着。他轻轻取下,侧身闪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混杂着铁锈、油污和尘土的味道。他不敢点火,只能凭记忆和模糊的轮廓摸索。废铜区在一排木头架子后面。他摸过去,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仔细分辨着形状和手感……大多是破碎的零件、边角料。没有那种规整的、加工精良的铜套或轴瓦。
难道被转移了?刚才那两个黑影抬走的……
他正要再往深处摸,耳朵忽然捕捉到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是鞋底蹭过地面的细砂。有人回来了!
林爱国浑身汗毛倒竖,来不及多想,立刻朝着记忆中一堆废弃木质包装箱的方向窜去,刚把身子蜷缩进一个空箱后的阴影里,侧门又被推开了。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晃了几下,落在刚才林爱国站立的位置附近。光柱停了停,又扫向别处。
“妈的,疑神疑鬼……快点,把这点也弄走。”一个压低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不是老侯。
“慌啥,这鬼地方谁来。”另一个声音嘟囔着,听起来年轻些。
两人似乎又搬了点东西,很快离开了。林爱国在箱体后等了好几分钟,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响,才小心地出来,迅速离开了废料库。
第二天车间里,气氛依旧沉闷。郭大撇子见了林爱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易中海则完全恢复了往日那副“公正严明”的老师傅模样,只是眼神更冷了些。
中午休息时,周师傅罕见地把林爱国叫到车间后面堆杂物的僻静角落,自己点了根经济烟,深深吸了一口。
“昨晚没睡好?”周师傅忽然问。
林爱国心里一惊,面上不动:“还行,师傅。”
“年轻,觉多,但也别瞎跑。”周师傅吐出口烟圈,看着远处高耸的烟囱,“有些地方,黑,脏,还有看不见的坑,掉进去,没人拉得上来。”
林爱国沉默。
周师傅弹了弹烟灰,像是自言自语:“三十年前,咱们车间,也出过一批贵重合金件丢失的事儿。当时闹得很大,保卫科查了半个月,最后是一个姓李的老师傅顶了雷,开除,回了老家。没过两年,人没了。”他转过头,看着林爱国,“那李师傅,是易中海他爹的徒弟,手艺很好,就是脾气倔,得罪了人。”
林爱国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聋老太太的丈夫,”周师傅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湮灭在远处机器的噪音里,“当年是厂里的八级锻工,也卷在那件事里。后来……出了工伤,没救过来。老太太从那以后,耳朵就‘聋’了。”他顿了顿,“有些账,不是不算,时候未到。”
他没再说下去,掐灭烟头,拍了拍林爱国的肩膀:“下午全厂比武,稳着点。台子下面眼睛多,台子上面,风大。”
下午,厂部大礼堂旁边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擂台,各车间选拔出来的青工摩拳擦掌。机修工的比赛项目就在一台旧台钻上进行——正是之前车间考核那台“摇头晃”。
林爱国抽签排在郭大撇子后面。郭大撇子先上,他显然憋着股劲,按照吴技术员给的图纸,制作那个钻孔夹具。动作很快,有些毛躁,但大体模样出来了。安装到台钻上,试钻一个薄钢管,孔是打出来了,位置略有偏差,毛刺也不少。评判的几位技术科老师傅低声交流,给了个中不溜的分数。
轮到林爱国。他沉住气,仔细复查了台钻的状态,尤其是主轴——昨天他“听”出有问题的那台。奇怪,今天运转声音似乎平稳了些?他没时间深究,开始按图纸加工夹具。他的动作不如郭大撇子花哨,但极稳,每一步都卡着尺寸,关键部位的锉削修配一丝不苟。做出的夹具看上去更精密。
安装,夹持工件,对准——台下不少老师傅微微点头。
他按下启动按钮,台钻“嗡”地转动起来。钻头缓缓接近钢管……
“咔!嗤——!”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陡然响起!紧接着,主轴部位冒出一股青烟,还带着点焦糊味!台钻猛地停转,钻头死死卡在了工件上!
“怎么回事?!”裁判席上的马主任立刻站了起来。
人群哗然!郭大撇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狂喜。
林爱国迅速切断电源,眉头紧锁。他凑近冒烟的主轴箱,不顾烫手,飞快地拆卸钻夹头。当啷一声,钻头连同一个标准的莫氏锥柄套筒被取下。他拿起套筒,对着光仔细看向内部与钻柄接触的锥孔……
然后,他用指甲,从锥孔最深处,极其小心地,抠出了一点东西。
那是一小片比指甲盖还薄、还小的,闪烁着特殊暗金色光泽的金属屑。
不是铁屑。
是铜屑。
一片极薄、极尖锐,恰好卡在锥柄与锥孔配合面之间的……黄铜屑。
林爱国捏着那点微小的铜屑,抬起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首先看向评委席上面无表情的吴技术员,然后,缓缓转向台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郭大撇子,最后,落在了远处背着手、似乎同样关注着比赛的易中海身上。
他举起手,声音清晰,压过了现场的混乱:
“报告裁判,台钻主轴卡死原因已查明——锥孔内被人为放置了异物。请求检验异物材质,并调查赛前设备准备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