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踏着暮色回村,青布直裰的下摆沾了星点泥渍。
石碣村的土路被连日阴雨泡得发软,深一脚浅一脚,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方才在村塾里,与那几位绸衫裹身的乡绅一番言语交锋,字字机锋,虽未落下风,却也耗费心神。
他们话里话外,无外乎嫌他这西席先生“教唆愚民,不安本分”,又旁敲侧击村中拖欠的渔税户银。
他捏了捏袖中那几枚磨润了的铜钱,薪俸微薄,却要应付各方明枪暗箭,唇舌之功有时竟比圣贤书更费气力。
远处湖面荡着碎金,夕阳将落未落,泼得水天一色昏黄。
几声嚣张又夹着狼狈的呵骂刺破傍晚的沉寂,搅乱了这片暖色。
紧走几步,绕过那片芦苇荡,村口浅滩景象让吴用眉梢微挑。
三名穿着皂隶服色的税吏,正陷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得水花四溅,活像三只被掐了脖子的旱鸭子。
官帽歪斜,衣袍湿透紧贴身上,露出底下或干瘦或臃肿的身板,平日那股子催逼钱粮的威风,早被湖水泡得稀烂。
阮小七就在他们中间,像条油滑的黑鱼,赤着上身,黝黑皮肤沾着水珠,在余晖下发亮。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踪影,下一刻却从一名税吏胯下钻出,肩膀只一顶,那税吏便惊叫着向后倒去,砸起好大一片水花。
另一人骂咧咧伸手去抓,小七早已泥鳅般滑开,绕到其身后,捏着鼻子就往水里按,那税吏顿时手脚乱舞,呛得涕泪横流。
“七……七爷!祖宗!饶命……咕噜噜……”求饶声夹着气泡冒上来。
岸上零星几个村民探头探脑,不敢近前,脸上却憋着笑,颇觉解气。
阮小五坐在不远处滩边一块大青石上,挽着裤腿,双脚浸在清凉的湖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慢悠悠抿一口,目光扫过水里那场闹剧,沉稳得像块水底的石头,不见波澜,只偶尔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纹路,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出声,也不阻拦,就这么看着。
阮小二则双手抱胸,矗立在稍深些的水中,水波在他肌肉虬结的胸膛前分开。
他瞪着水里那几个官差,浓眉拧着,眼神里的不耐和厌恶像在看几坨污了湖水的秽物。
他嗓门洪亮,偶尔爆出一句:“闹甚!消停点!没骨头的东西!”
也不知是骂税吏还是嫌小七玩得过火。
吴用站定了,拂了拂衣袖,并不立即出声。
他知道阮氏兄弟的性子,更知道这些税吏平日里的行径,今日撞在他们手里,合该有此一遭。
只是……他目光落在阮小七又一次潜下去的水域,那里气泡汩汩,不似单纯嬉闹。
果然,阮小七这次入水时间稍长。
水面动荡渐平,那三个税吏好不容易喘匀气,惊魂未定地互相搀扶着想往岸上挪。
蓦地,“哗啦”一声大响!
阮小七破水而出,带起大片水帘。
他手里竟抱着个东西——一截半腐的木桩,上面用麻绳死死捆着几本厚册子,湿漉漉滴着水,还沾着黑绿的水藻污泥。
“呸!”小七吐掉口里的水,手臂一扬,将那捆东西奋力甩向岸边。
“咚”地一声闷响,砸在吴用脚前的泥地上。
“直娘贼!沉得跟死猪崽似的!爷爷我摸鱼都没潜过这么深!”
小七抹了把脸,喘着气骂道,眼里却闪着亢奋的光,看向吴用,“教授,瞧瞧!这帮杀才藏的宝贝!”
那三个税吏一见此物,霎时间面无人色,比刚才险些淹死还要惊恐,张嘴欲呼,却似被掐住了喉咙,只发出“嗬嗬”的怪声,双腿一软,几乎又要瘫进水里。
阮小二浓眉一竖,大步过来,狐疑地盯着那团湿透的物事。
阮小五也放下酒葫芦,从青石上跳下,涉水走近,目光沉静地落在上面。
吴用心中一动,俯身下去。
麻绳浸透了水,死紧。
阮小二不耐,伸出粗壮手指,用力一扯,“崩”地几声,绳索断裂。
那几本册子散开,纸张湿软,边缘破损,墨迹被水洇开,一团团模糊不堪,散发着湖底的腥腐气。
吴用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页,指尖触感腻滑。
他凝目细辨那染开的字迹,多是寻常钱粮数目,记录潦草。
他一页页翻得极慢,水珠从纸页边缘滴落,无声渗入泥地。
忽然,他指尖顿住。
那是一页残破的账目,边角已被水蚀烂,但关键处的字迹,虽模糊,却尚可辨认。
记录的竟是石碣村近三十年的渔税汇总!
旁边还有一行较小的批注,墨色与主账不同,略显新鲜——
“渔税三十两,嘉佑三年四月,收讫。”
吴用的动作彻底停住。
嘉佑三年?四月?
他清晰记得,去岁四月,石碣村连遭风雨,渔船损毁大半,鱼汛寥寥,村民连糊口都难,哪来的三十两银子缴纳渔税?
当时为恳请延缓征税,他还代笔写过呈情文书,递上去如石沉大海。
后来是阮小二带头抗辩,险些闹出大事,才勉强拖到秋后,各家典当拼凑,方才缴足。
那这“嘉佑三年四月收讫”的三十两,从何而来?
账是假的。
或者,至少这一笔,是彻头彻尾的鬼账。
税银早已被吞没,如今县里又来催征,竟是双重盘剥!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不是寻常的贪墨,做得如此明目张胆,甚至白纸黑字记下……所图为何?
仅仅是为了多榨取这三十两?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面如死灰的税吏,掠过疑惑的阮小二,掠过沉思的阮小五,最后落在收敛了笑意的阮小七脸上。
湖风带着湿气吹来,竟有些泛冷。
“教授?怎么?”阮小二察觉不对。
吴用未答。
他只是慢慢直起身,将那张残页捏在指间,水迹晕开,染湿了他的指尖。
他望向石碣村方向,炊烟袅袅,暮色渐合。
良久,他才轻声自语:“奇也……石碣村的渔税,四月便已缴清了?”
这话一出,阮小二、小五、小七俱是一愣。
那三个税吏更是浑身剧颤,筛糠般抖起来。
不等众人反应,村口小径上突然窜出个矮瘦人影,慌慌张张,像只受惊的耗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是白胜。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指着县城方向,尖声道:
“教、教授!不好了!县、县衙……走水了!堆、堆放卷宗的那排屋子……烧、烧得精光!火势滔天,救都救不及!”
税吏私账刚出水,记录着鬼账,那边县衙卷宗就恰巧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世间哪有这般巧合!
吴用缓缓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向那片幽深的湖水,方才阮小七捞出账册的地方,漩涡渐平,只余下细微涟漪,映着最后一点惨淡的天光,深不见底。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森森寒意。
“好一把及时火……”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烧得真是干净。莫非,专为焚毁这些见不得光的……鬼账?”
话音未落——
“嗤!”
一声极轻微又锐利的破水声传来。
一道寒光从吴用身前不远处的湖面下疾射而出!
快得只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割开暮色水汽,直刺吴用心口!
那绝非游鱼,亦非水箭,是淬利的金属冷锋,裹挟着水下暗流的全部阴狠力道,精准、毒辣、决绝!
时机、角度、狠厉,拿捏得刁钻至极,正在所有人被白胜的消息震慑心神震荡的刹那间!
寒芒映在吴用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