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来后,太子府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冰棱冻住了,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滞涩。
廊下的宫灯明明灭灭,映着石板路上未扫尽的残雪,更添了几分沉郁。
沈玉薇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连日来都未曾踏出去半步。
雕花窗棂外,寒梅开得正烈,可她瞧着那抹艳色,只觉得刺目。
春桃却像揣了颗滚烫的心,日日在外头打探,回来时鬓边总沾着寒气,声音里裹着掩不住的焦灼:“太子妃,府里的下人们都在嚼舌根呢,说……说杜姑娘深得皇后娘娘青眼,前儿在御花园里,娘娘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还夸她性子乖巧,是个懂礼的姑娘。”
沈玉薇正临着王羲之的《兰亭序》,笔尖在宣纸上流转得极稳,闻言却猛地一顿。
一滴浓墨从笔尖坠下,在“惠风和畅”的“畅”字边晕开一小团黑渍,像一块突兀的疤痕,瞬间搅乱了整幅字的清雅。
她盯着那团墨,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笔杆,竹制的笔杆被握得微微发颤,指腹都泛了白。
“还有呢?”她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冰层下正翻涌着怎样的暗流。
春桃咽了口唾沫,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在沈玉薇耳边说:“还说……还说皇后娘娘私下里跟太子殿下提了,说杜姑娘孤苦无依,又对殿下有几分依恋,不如就给她个名分,纳为侧妃,也好让她在府里有个依靠。”
春桃偷瞄了沈玉薇一眼,见她脸色未变,才敢继续说,“听说太子殿下当时没应,可也没直接拒了,只说……只说要再想想。”
侧妃?!
沈玉薇猛地将毛笔往砚台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墨汁溅得满桌都是,几滴黑星子甚至溅到了她月白色的锦袖上。
她霍然起身,身后的紫檀木椅被带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顾晏之是她沈家费了多少心力才攀附上的参天树,是她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里安身立命的唯一基石!
这些年,她对他冷淡,对他疏离,甚至在他深夜归来时故意熄灯假寐,那都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是她身为太子妃的体面,是她在这座冰冷府邸里为自己筑起的疆界——她可以不与他亲近,可以端着架子保持距离,但这绝不代表谁都能来啃一口这块属于她的领地!
杜若萱算什么?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孤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裳,总是怯生生地跟在顾晏之身后,动辄就红了眼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难不成真以为掉几滴眼泪,就能让顾晏之心疼,就能把他从自己身边抢走?
沈玉薇缓缓抬手扶住桌角,雕花的桌沿硌得掌心生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守在门外的侍女连忙应声进来,垂着头不敢看她:“娘娘。”
“去查!”沈玉薇的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那抹厉色让侍女心头一跳,“给我仔仔细细地查!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杜若萱的底细翻出来!我就不信,她真的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孤女!”
春桃领了命,带着几个得力的仆妇连日奔波,可查回来的消息却像一碗清水,淡得没滋没味:杜若萱确是江南乡下长大的,父母早亡,靠着乡邻接济过活,后来被当地一个姓王的乡绅看上,要强纳为妾,她抵死不从,才连夜逃了出来,恰逢顾晏之去江南赈灾,在路上遇见了被乡绅家仆追赶的她,一时恻隐之心救了她,她便一路跟着回来了,说是要报恩。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孤女”这个身份,干净得像一张从未被触碰过的白纸。
沈玉薇捏着那些查来的卷宗,指尖几乎要将纸页戳破。
她自然不信!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恰逢其会地被顾晏之救下,又恰逢其会地得了皇后的喜欢,如今竟还要被抬为侧妃?定是那个女人处心积虑设计的!
“走,带我去看看。”沈玉薇将卷宗狠狠摔在桌上,语气冰冷得像淬了霜。
她带着春桃和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女,径直朝着杜若萱住的汀兰院走去。
汀兰院在府中偏僻的角落,平日里少有人去,可如今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院角的积雪扫得干净,廊下挂着新糊的灯笼,透着几分刻意经营的温馨。
院中那株老梅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雪。
沈玉薇站在院门口,就见杜若萱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件未绣完的帕子,身边围着三两个小丫鬟,不知在说些什么,引得她时不时掩唇轻笑。
她穿了件淡粉色的襦裙,领口袖边绣着细碎的缠枝纹,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眉眼弯弯,笑容甜得像蜜。
可在沈玉薇眼里,这副模样不过是精心伪装的假象,那甜笑背后藏着的,不定是怎样的算计。
“杜姑娘倒是好兴致。”沈玉薇的声音瞬间打破了院中的笑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杜若萱闻言,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绣花针都掉在了地上。
她转过身,看到沈玉薇一行人,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又化为恭顺,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民女杜若萱,参见太子妃娘娘。不知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沈玉薇缓步走进院子,脚下的梅花瓣被踩得簌簌作响。
她的目光在杜若萱身上上下打量,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来看个究竟。
“你就是太子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明明前几日两人还一同入宫,可此刻沈玉薇表现的却像是跟她素不相识。
“是。”杜若萱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语气诚恳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民女承蒙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才斗胆一路跟随殿下回来,只想留在府中侍奉殿下左右,略尽绵薄之力,以报当日恩情。”
“报恩?”沈玉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我夫君身份尊贵,乃是当朝太子,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竟敢如此不知廉耻地纠缠于他,还跟着他回了府中,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杜若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迅速泛起了泪光,像含着两汪秋水,眼看就要坠下来。
她委屈地咬着唇,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民女绝无此意。民女只是真心想报恩,并无半分逾矩的心思。若是娘娘不喜民女在此,民女……民女这就离开太子府,绝不给娘娘添堵。”她说着,便真的转身要去收拾东西。
“站住!”沈玉薇厉声喝道,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这太子府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顾晏之带着顾青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闻讯赶来的,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景象,眉头瞬间蹙起,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玉薇,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沈玉薇转过身,脸上的厉色收敛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冷意,“这女子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殿下却将她带回府中,臣妾觉得不妥,正想让她离开,以绝后患。”
“不妥?孤倒觉得没什么不妥。”顾晏之走到沈玉薇身边,语气虽淡,却带着安抚的意味,“杜姑娘家世清白,只是命途多舛,才流落至此,你不必对她如此严苛。”
“殿下!”沈玉薇有些急了,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您怎么能如此轻信她的话?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顾晏之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杜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孤心里有数。你是太子妃,当有容人之量。她身世凄苦,你身为府中主母,本该多照料几分,而非这般咄咄逼人。”
太子的话,无疑是在偏袒杜若萱。
沈玉薇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
可她看着顾晏之那双带着疏离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既然太子殿下这么说,那臣妾便不多言了。”沈玉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冷冷地瞥了杜若萱一眼,“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杜姑娘,你若是敢在这太子府里兴风作浪,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我沈玉薇定不饶你!”
说完,她猛地转身,带着自己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汀兰院。
杜若萱望着沈玉薇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再抬眼时,她脸上又换上了那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对着顾晏之轻声道:“太子殿下,都怪民女不好,给您和太子妃娘娘添了这么多麻烦,民女……民女还是走吧。”
“不关你的事。”顾晏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带着几分安抚,“她是被宠坏了,性子躁了些,你不必介怀,安心住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