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名府卢象升的焦灼忧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千里之外无锡泗堡桥杨氏船厂的热闹与沸腾。
时间是崇祯二年三月中旬,这里的气氛却如同这江南渐暖的天气,充满了躁动与期待。
今天是杨氏船厂为首批新式机械动力船只举行下水试航的日子!
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不仅吸引了无锡本地“五姓十三家”其他船厂的工匠、场主前来观看,更有无数闻讯赶来的百姓,将运河两岸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比过年看社火还要热闹。
所有人都想亲眼瞧瞧,那传说中“不要帆、不用桨,自己就能跑”的怪船,究竟是何模样。
船厂码头旁,并排停靠着五艘新造的木船。它们的外观与寻常漕船大同小异,平底、方头,船体线条流畅,选用上等楠木打造的龙骨显得格外坚实。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与所有船只截然不同的特征——光秃秃的甲板上,没有一根桅杆,没有一面帆桁!
而在船尾部分,则多了一层机械舱和一层驾驶舱,一根粗壮的金属轴从船身延伸至水中,末端连接着一个闪烁着寒光的多叶片螺旋桨。
这迥异于常的模样,立刻引起了岸上的阵阵议论。
“瞧见没?真没帆没桅!”
“那船尾水下是个啥玩意儿?铁叶子?”
“这能走得动?怕不是个笑话吧?”
质疑声、好奇声、哄笑声混杂在一起。
卢象关、卢象群率领着卢象文、卢象同、卢象水以及那批经过初步培训、脸上既紧张又兴奋的新招募船公、伙计,早早便来到了船厂。
杨老栓和杨明达父子更是激动得一夜未眠,天不亮就守在船边。
杨老栓抚摸着那光滑坚实的船板,看着那被油布覆盖的“心脏”部位,眼神复杂。
他经历过最初的排斥、质疑,到亲眼目睹小舢板装上那“挂机”后风驰电掣的震撼,再到参与这大船改造设计、目睹那庞大内燃机安装时的惊叹。
此刻,他心中早已没了半分轻视,只剩下对即将到来的航行测试的无限期待和一丝属于老匠人的自豪。
“祖宗传下的手艺没丢,但这新的造化……更是了不得啊!”他喃喃自语。
杨明达则忙着前后照应,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色和自信。
他比父亲更清楚这批船的意义,这不仅是杨氏船厂的荣耀,更是可能改变整个漕运格局的创举!他仿佛已经看到其他船厂场主那震惊和羡慕的眼神。
“吉时已到!请卢大人为龙头点睛!”司仪高喊。
卢象关上前,接过毛笔,郑重地在为首那艘船的船头画上了眼睛。
之后,在其他船厂工匠和场主疑惑、审视甚至略带嘲讽的目光中,卢象关亲自登上了为首的新船,卢象群则指挥其他船员登上另外几艘。
经过培训的船工们各就各位,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但眼神坚定。
“启动!”卢象关下令。
负责操作的船工深吸一口气,按照培训的步骤,打开油路,按下启动按钮——
虽然卢象关更想保留拉绳启动的“原始感”以符合时代,但为了效率和可靠性,还是引入了电池和启动马达。
“轰——嗡嗡嗡——!”
一阵低沉而有力、迥异于任何自然声响的轰鸣声骤然从船尾爆发出来!
那声音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带着强大的力量感,瞬间压过了岸上所有的嘈杂!柴油机平稳地运转起来,排气管冒出淡淡的青烟。
岸上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轰鸣吓得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响了!它响了!”
“这是什么声音?打炮了吗?”
“是船!是那船发出来的!”
“解缆!”卢象关喝道。
缆绳被抛开,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艘没有帆、没有桨的巨大漕船,竟开始缓缓地、平稳地自行离开码头!
然后,速度越来越快,船头微微抬起,破开平静的运河水面,向着上游方向疾驰而去!
它行驶得如此平稳,如此迅速,只有船尾那翻滚的浪花和低沉的轰鸣声宣示着它的力量!
“动了!它自己动了!”
“老天爷!真的不用帆!”
“这速度……这速度比十六桨快船还要快得多啊!”
岸上的人群彻底沸腾了!惊呼声、赞叹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许多老船工揉着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那些原本带着审视和嘲讽目光的其他船厂场主,此刻个个张大了嘴巴,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传统手艺,正在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无情地颠覆。
而与此同时,一艘安装了五匹挂机的小艇,如同灵活的箭鱼,在卢象水的操控下,猛地从码头窜出!
这小艇速度更快,转向更灵,时而贴近新船并行,时而一个急转弯溅起大片水花。
卢象文和卢象同站在小艇上,兴奋地向大船和岸上挥手,那风驰电掣的速度和矫健的姿态,更是引得岸上众人惊呼连连,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这些新式机械船连同那艘快如闪电的快艇,毫无疑问的,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加速!”卢象关下令。
操舵的船工推动操控杆。柴油机的轰鸣声陡然加大,变得更加雄浑有力。
船尾的浪花翻滚得更加激烈,而那几艘新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然向前推去,船头微微昂起,速度骤然提升!
快!前所未有的快!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几艘漕船以远超任何帆船、桨船的速度,破开水面,沿着运河主航道疾驰而去!
船后留下一条条长长的、翻滚不息的白色航迹,如同在绿色的绸缎上划开了一道笔直的裂痕。
“天爷!这……这是什么速度?!”
“眨个眼的工夫就出去那么远了?!”
“帆船扯满帆也追不上啊!”
岸上的人群彻底沸腾了!惊呼声、赞叹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太快了!真是太快了!”
杨明达激动地抓住父亲的胳膊,声音颤抖。
杨老栓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的胡须和眼中闪烁的泪光,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毕生追求的,不过是造出更坚固、更耐用的船,何曾想过,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亲手参与制造出如此超越时代的“神物”!
试航取得了空前成功!
新船不仅达到了预期的航速,其操控性、稳定性和巨大的载货空间,省去了桅帆和大量划桨水手的位置。
当新船完成预定航线测试,以同样惊人的速度稳稳驶回码头时,岸上爆发出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欢呼和掌声!
卢象关心潮澎湃,他走到激动不已的卢象水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宣布:
“卢氏船行,今日起航!我任命,卢象水,为卢氏船行首任大掌柜,总揽船行一应事务!”
“恭喜水哥!”
“贺喜大掌柜!”
卢象文、卢象同等族兄弟纷纷上前,由衷地恭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自豪。卢象水更是喜形于色,抱拳环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整个试航仪式在无与伦比的兴奋与震撼中结束,岸上的人群久久不愿散去,依旧热烈地议论着刚才那颠覆认知的一幕幕。
杨家父子热情地挽留卢象关等人赴宴庆祝,但归心似箭的卢象关婉言谢绝了。
他心中惦记着北方的基地和焦急等待的兄长,必须尽快安排好船队后续事宜,筹备北上。
一行人乘坐来时的船只返回宜兴,一路上,众人依旧沉浸在试航成功的巨大兴奋中,热烈地谈论着新船的卓越性能和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当船只抵达日渐繁华、舟楫云集的宜兴码头时,一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卢府下人,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将一封厚厚的书信呈给了卢象关。
卢象关接过信,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精彩。
信正是他那远在大名的堂兄卢象升写来的,通篇措辞严厉,披头盖脸地将他臭骂了一顿,
斥责他因建造新船而延误粮种北运是“本末倒置”、“罔顾民生”,责令他必须立刻设法解决,否则严惩不贷!
看着信中兄长那几乎能透纸而出的怒火和焦虑,再想想刚刚那艘试航时快如奔马的新船,卢象关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