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吱呀前行,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宣乐县主纤指直指庄宜鼻尖,声音尖利如刀:平日里装得一副柔弱模样,关键时刻连句话都不敢说!要你这等废物何用?庄宜低垂着头,指尖紧紧攥着衣角,默不作声地承受着这熟悉的责骂。她知道,只需忍耐到宣乐骂累,这场风波自会平息。
行至乐仪楼前,马车忽然停滞不前。窗外人声鼎沸,方才散去的人群此刻正拥堵在街心。车夫连连吆喝:劳驾让让!让让道儿!可人群推搡,根本无法通行。
宣乐猛地掀开车帘,见百姓竟不让道,顿时怒上眉梢:停什么停!莫非还要本县主给他们让路不成?给我冲过去!
车夫为难地指着窗外:县主您瞧,这人山人海的,实在走不动啊......
庄宜被骂这许久,见宣乐的怒气未消,缩在马车内一角不敢相劝,生怕再殃及池鱼。
跟着马车行走的宣乐随身侍女明心上前讨好道:“定是车夫懒怠,县主乃是千金之躯,哪有县主让他们的道理。”
宣乐冷冷瞥了庄宜一眼: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说着竟探身出车,一把将车夫推开,夺过缰绳:回去就让哥哥打发了你这等废物!
车夫怎能和县主同坐,无奈跳下车辕,又怕她出事,还想劝阻,却被庄宜的侍女舒荷悄悄拉住衣袖,微微摇头。车夫只得苦笑:县主,您没驾过车,千万小心......
“就你话多,本县主五岁骑马,不就多了个车架子么,又有何难?”
啰嗦!本县主五岁就能御马,多个车架子有何难处?话音未落,扬手就是一鞭。
马儿痛极长嘶,背上顿时现出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受惊的马匹双目赤红,猛地扬蹄人立,随即发狂般冲向人群!方才围观剑舞的多是衣着繁复的闺阁女子,绣鞋罗裙本就行动不便,当下更是慌作一团。
冲在最前的几个女子躲闪不及,顿时被撞得人仰马翻。马蹄狠狠踏过纤弱的身躯,车轮无情碾过散落的绫罗。凄厉的哭叫声霎时响彻长街:我的腿!救命啊——有人被撞断了肋骨,有人被踏碎了手腕。幸存的女人们吓得花容失色,互相推挤踩踏着向后退去。珠钗玉簪落了一地,绣帕香囊散作纷飞蝴蝶。眼见疯马还在横冲直撞,又要伤及更多无辜。
赫衡冷眼瞧着街边那些驻足围观的男子——个个袖手旁观,竟无一人上前施救。他本欲转身离去,忽闻破空之声袭来。但见宣乐竟挥着马鞭直扑他面门,口中还叱骂道:挡路的贱民,给本县主滚开!
赫衡身形微侧,偏头避开凌厉鞭风,右手如电光般探出,精准攥住鞭梢。稍一发力,便将宣乐整个人扯下马车,重重摔在街心。
宣乐被摔得发髻散乱,珠翠迸溅。她挣扎欲起,刚要怒斥是哪个大胆狂徒,还未来得及抬头,四周百姓已趁机涌上前来。这个暗中踹她一脚,那个故意踩她裙摆,还有人趁机将淤泥泼在她锦衣之上。转眼间,骄纵的县主已是钗横鬓乱、满身污秽,狼狈不堪地瘫坐在血污与尘土之中。
赫衡冷眼扫过马车,却见布帘微动处,庄宜正端坐其中。令人诧异的是,她脸上竟无半分惊惶之色,只冷眼睨着窗外混乱景象,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当察觉赫衡注视时,她缓缓转眸,对上北胡男子探究的目光——那身异族装扮竟未让她露出丝毫惧色,反而从容地与他对视片刻,直到车夫匆匆赶来控制住受惊的马匹。
就在车夫掀开车帘的刹那,庄宜瞬间变了一副模样。但见她眼圈泛红,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双手死死攥着车内扶栏,颤声泣道:宣、宣乐呢?她可安好?说着在侍女舒荷搀扶下踉跄下车,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拨开人群找寻宣乐。
赫衡立在人群外围,将这番做派尽收眼底。见她方才还冷静自持,转眼便梨花带雨,不由暗叹这变脸的功夫着实了得。原来南吴贵女皆善此等矫饰之术,当真令人心寒。他摇了摇头,转身拂袖而去,再也不愿多看这虚伪的闹剧一眼。
城北的武王庙早已荒废多年,庙中供奉的是武圣关云长。只因南吴朝中重文轻武,武官尚且不受重视,更不必说这深山孤庙了。庙里的和尚或还俗归尘、或另投他庙,一座曾经占地百亩的巍峨庙宇,如今竟沦为鸟兽栖身之地。就连庙门前的两座铜制香炉,也早被人偷去换了钱财。
李桇领飘然而至,目光扫过庙门,铁门锈迹斑斑,尘土堆积几近一尺。他抬眼望了望八尺来高的围墙,身形微动,提气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
才刚站定,便见一道青色身影自廊柱后缓步走出,正是张廷。他径直走向李桇领,步履从容,二人相视之间,俨然旧识。
李桇领拱手一礼:“张大人。”
张廷并未立即开口,只是自怀中取出一枚双连玉环,示于李桇领面前。李桇领一见此物,脸色骤变。他接过玉环,指腹摩挲环身,目光渐转深沉。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这玉环……张大人是从何处得来?”
张廷神色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当年有位亡国将军,带着年幼的皇子逃至一处世外桃源。那里山明水秀、与世无争,仿佛从未被战火侵扰。那国的君主不仅收留了他们,更待皇子以锦衣玉食,甚至允其居于宫中。一日,皇子在御花园中练剑,偶遇一位佳人。后来的故事,便如俗世话本——他们相爱了。”
“就在他们欲向君主请婚的那日,敌国三十万铁骑骤然压境。皇子披甲请战,他所要守护的,不仅是心爱的女子,更是这片给予他们安宁的土地。因为一旦城破,世间将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可惜……”
“可惜这片桃源终究覆灭。皇子被处以天灯之刑,公主本应被献往敌国,却是她的贴身宫女代她而去。而真正的公主,自此下落不明。”
“李代桃僵,只因公主那时已怀有皇子的骨肉。她逃亡至海边,却遭叛徒出卖,前有追兵,后无退路。为护住腹中血脉,她纵身跃入汹涌大海。或许是上天垂怜,那一夜风平浪静,精通水性的她最终得以生还。”
“公主后来如何?她腹中的孩子呢?!”李桇领声音微颤,“你为何会知道这些?喜乐公主的玉环,又怎会在你手中?”
“喜乐公主因难产离世。而我的祖父,正是她当时生下的孩子。后来他被吴国一张姓人家收养,改名张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