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自报家门,令李桇领一时怔然。他低垂眼眸,心中思绪翻涌,却未立即回应。
张廷知他难以轻信。一枚玉环终究只是信物,百年已过,世事变迁,旧人皆已作古。李桇领连喜乐公主的画像都未曾见过,更无从凭容貌辨认血脉。他沉吟片刻,缓缓道:“世子或许曾听闻,喜乐公主有一特征遗传自母族——并指。”言罢,他脱鞋褪袜,露出左脚——食指与无名指生来相连。
李桇领神色微动。他确实听父亲提起过,喜乐公主的母族有此遗传,且传男不传女。张廷脚上的并指特征与家族秘辛吻合,再加上那枚玉环,身份似乎已毋庸置疑。但他心底仍存着最后一丝谨慎。
张廷看穿他的顾虑,又道:“若连喜乐公主的玉环都不能取信于世子,那么这方楚国的玉玺,总该足以证我之言。”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玉雕琢的五龙钮印玺,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印钮上五条蟠龙交错盘旋,龙睛以墨玉点缀,炯炯有神。印面赫然刻着“受天之命,大楚皇帝印宝”八个篆字。玉玺现世,李桇领再不能疑——他的父亲曾说过,当年喜乐公主出逃时,身上正带着传国玉玺。
三证俱在,再无怀疑余地。论起辈分,张廷实是他的叔父。李桇领当即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掩日剑,双手奉上:“此剑名为掩日,乃楚国皇室信物。今日得见叔父,自当物归原主。”
张廷却将剑推回,扶他起身:“我今日认亲,非为索回故物。何况我已用惯软剑,掩日剑阳气太盛,与我的武功路数不合。”他语气转沉,目光深远,“阙觞门赵卿卿等人认定你为主,自城外护送之时,我便在思忖,是否因这柄剑让他们错认。我虽对你的身世有所耳闻,却不敢尽信——你在北胡多年,不知复国之心尚存几分?因此自你踏入建安,我便一直暗中观察。如今看来,南越有你,何其有幸。”
“那你为何不与他们相认,反来认我?”
张廷缓缓低头,望向自身残缺之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笑意:“他们追寻的是那个曾经辉煌的楚国王室,而我……”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不过是主子的一条狗,不是吗?”
这番自白令李桇领一时无言,他来建安后与张廷虽无深交,但听闻过不少关于这位太监的传言——都说他似狗,爱财如命,丢根骨头便可卖命。自己也曾暗自鄙薄,此刻亲耳听他这般自剖,反生出几分愧疚。再细看张廷时,仿佛见他褪去往日伪装,露出几分本真。
张廷转身面向庙中那尊布满蛛网的武王像。泥像金漆早已剥落,彩绘斑驳,但武王神情依旧肃穆,目光如炬,仿佛仍在仰望苍天。他手持百斤大刀,气势凛然,似要荡尽天下不平。张廷指像说道:“你是南越人,或许不知此间供奉的是古时战神。吴国重文轻武,故庙宇荒芜至此。我初来时,曾惊讶于战神竟是这般模样。后来见你,总觉似曾相识——原来你与他眉宇间的神采颇有几分相似。”他语气转低,带着一丝自嘲,“阙觞门需要的,是你这般武神,而非我……还未听说哪个开国皇帝,是个太监。”
他语带自嘲,神色寂寥。似乎许久未与人倾诉如此之多,即便对最亲密的师兄赵申,也总是欲言又止。此刻尽吐隐秘,忽觉畅快,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释然、真切、毫无遮掩。他不再是一具只知算计的行尸,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李桇领见他如此,又信了三分,更生同情。无根之人最忌揭短,他却亲手剖开伤口,血淋淋铺展人前。李桇领心头一颤:“所以那日,你是故意透露依依的消息,引我自愿返回建安?”
“盯你许久,怎会不知你的软肋?”张廷轻笑,“说起那日,看赵申躲闪我目光的样子实在可笑。我岂不知他就藏在稻香斋?若非这些年我暗中周旋,祸水东引,稻香斋早已查封。也就赵申那傻子,总以为自己易容术高明。”他语带不屑,“我这师兄,样样不如我,唯独自以为是的本事令我望尘莫及。不过建安即将变天,他们还是出城为好——当年卿香楼大火,竟未让他长点记性。”言毕看向李桇领。
李桇领不由追问:“当年卿香楼因何起火?”
张廷侧首反问:“怎么,赵申没告诉你?”
“他只说是走水。”
张廷敛去戏谑,握拳隐现悲色:“是,走水。阙觞门再无能,也不至无人察觉。可最终该死的人死了,想保的却一个没保住。”他直视李桇领,“他们听你的。我护不住,但你可以。”
“好,我安排他们撤离。”李桇领顿了顿,咽了下口水,目光诚挚,“按辈分,你是我族叔。只是事发突然,尚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不必刻意相处。”张廷语气转肃,“我今日来,更要提醒你:你与淳安县本非一路人,当断则断。”
“为何?”
“呵呵,我岂是那等棒打鸳鸯的长辈?何况我棒子再粗,也管不到你头上。你更非苏牧辞那小子,唯唯诺诺只听母命,本是良材,却折了血气。”张廷敛容正色,“因她确是景宗之女。俗话说血浓于水,不论你是南越人还是北胡人,终将成为她的仇人。”
云依依竟是景宗之女!李桇领如遭雷击,怔立当场。张廷之言,正是他深埋的忧虑。“血浓于水”四字如巨石压心,沉闷难释。他面若冰霜,指节紧握掩日剑,青筋隐现,似要将所有情绪自指尖逼出。
张廷见他失神,心底涌起一丝怜爱。或许是血脉相连使然,李桇领已是他最亲之人。见他痛苦,自己竟恍惚生出为长辈之感。他暗忖他人为叔者如何安慰子侄——是拍拍肩,还是给予拥抱?指梢微动,却又垂下,最终只冒出一句:“没想到你穿红色还挺喜庆,以后多穿穿。”
李桇领眸光清冽,淡然回道:“给人贺喜,没有穿黑的道理。”
“所以我说红色配你。”张廷转开话题,“罢了,我还得去大理寺捞人。石方知因你被关数日,他家媳妇三天两头来找我哭诉,实在烦人。”
因候正司耳目众多,张廷不便久留。二人约定日后以竹叶为信:三片象征平安,一片则表示速离。非紧急之时,不再相见。
庙门开合间,张廷便已悄然隐去,只留李桇对着空寂的院落,兀自怔忡于云依依的身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