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群的喧嚣,如同归航仪式上越来越密集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敲击着耳膜,也敲击着期待的心弦。空气中的陆风味道已经浓得化不开,那里面混杂着青草、泥土、城市排放的微弱烟火气,以及一种只有大型港口才有的、复杂的机油、货物和密集人烟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
海水的颜色彻底变成了浑厚的黄绿色,那是大河裹挟着泥沙入海后,慷慨赠予近海的“礼物”。海面上不再空无一物,开始出现零星的、朝着不同方向航行的船只,有渔船,有小型货轮,偶尔还能看到速度更快的交通艇,拖曳着白色的浪痕,匆匆而过。世界的“密度”仿佛骤然增加了。
然后,在某个被晨雾和朝霞共同渲染的清晨,在视野的尽头,那片一直作为单调背景的、模糊的海岸线,开始呈现出具体的、坚硬的形状。
那不是自然的山峦起伏,而是人造的、带着明确几何线条的庞然大物。先是几座高耸的、如同巨人手臂般伸向天空的起重机吊臂,它们的剪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冷峻而有力。接着,是连绵不断的、灰蓝色的防波堤,像一条巨大的、沉睡的鲸鱼,横卧在海湾的入口,守护着内侧的平静。更远处,是密集的、高低错落的厂房、仓库的建筑群,以及一些依稀可辨的、色彩各异的集装箱,像孩子们散落的积木,堆积在码头之上。
港口的轮廓,就这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工业时代力量的姿态,清晰地、缓缓地铺陈在海天之间。
它与周凡记忆中离开时的那个渔港小镇截然不同。那里是温情的、带着烟火气的、尺度宜人的。而眼前这个,是宏大的、高效的、冷峻的,是现代社会连接海洋与陆地的巨大枢纽,是全球化贸易血管上一个强有力的搏动点。
“远舟号”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像一片被无意间卷入洪流的白色树叶。
周凡调整航向,降低了船速,开始按照海图和无线电指示,向着指定的航道入口缓缓驶去。他的心情复杂难言。有抵达的轻松,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重新融入庞大而陌生体系的恍惚与轻微的不安。
他习惯了海上的日出日落,习惯了以星辰和海流为伴,习惯了“远舟号”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移动的微小世界。而此刻,他即将回到一个被规则、时间表、密集人际和无数看不见的网络所编织的复杂社会。
苏念也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港口,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带着一丝紧张的潮湿。元宝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它不再对着海鸥吠叫,而是紧贴着周凡的腿,警惕地望着那陌生的、巨大的轮廓。
航道两侧,是更加繁忙的船只往来,汽笛声此起彼伏。海水的味道被更浓郁的柴油味所覆盖。他们已经从自然的、抒情诗般的海洋领域,驶入了人类的、记叙文般的文明前沿。
港口的轮廓,是归航的终点,也是另一段未知历程的起点。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横亘在周凡面前,等待着他,用接下来的行动去填写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