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的日光总是醒得早。它先是在苍山的雪冠上试探着抹一道金边,而后便顺着山脊的褶皱缓缓流淌下来,流到洱海的水面时,已经碎成了千片万片的金箔。当这些光终于越过白族小院的粉墙,爬上二楼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时,周凡正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势,俯身贴着苏念浑圆的孕肚。
他的脸颊能感受到羊水包裹下的温热搏动,那里面是两个正在成形的小宇宙。晨光斜斜地切过他的脊背,在床榻上投下一道弓着的、虔诚的影子。
“今天讲爸爸在普兰迷路的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天雪大得呀,把天和地都缝在了一起...”
话音未落,苏念的肚皮忽然鼓起一个小小的、圆润的凸起。那凸起缓缓地向上游移,在薄薄的孕肚皮肤下顶出一个清晰的弧度,像有什么在羊水的深海里悄悄探了个头。周凡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的手掌立刻覆了上去,掌心传来一阵坚实而柔韧的推力——一下,两下,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哥哥在抗议呢。”苏念侧躺着,长发散在枕上。她笑起来时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那是阳光和风共同雕刻的痕迹。“嫌你讲得太简单了。”
她说着,拉过周凡的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肚腹的另一侧。那里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应——一阵细密而急促的颤动,像蝴蝶在纱笼里扑闪翅膀,又像远山传来的、被大地过滤过的雷声。两种截然不同的胎动隔着羊水的汪洋遥相呼应,一个沉稳如钟,一个活泼如溪。
“这是妹妹。”苏念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点了点,“她总在哥哥说完话后接茬。”
元宝原本蜷在脚踏上打盹,此刻抬起毛茸茸的脑袋,耳朵警觉地转动着。它站起来,前爪搭在床沿,湿润的黑鼻子凑近苏念的肚皮,细细地嗅着。然后它转身,从床尾叼来两本硬壳的童话书——一本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一本是粉绿色的森林——它把书放在周凡手边,尾巴左右摇摆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分配仪式。
周凡接过书,指尖抚过那些被元宝牙齿磨得发毛的书脊。这两本书是他们从北欧带回来的,一本是冰岛的极光传说,一本是挪威的森林童话。当时苏念刚查出来怀孕,在雷克雅未克那间飘着羊毛毡和咖啡香的小书店里,她一手拿着一本,在晨光里犹豫了许久。
“都要吧。”周凡记得自己当时说,“让两个孩子从小就知道,世界有冷的壮美,也有暖的幽深。”
如今这冷与暖正隔着苏念的肚皮,用各自的方式宣告着存在。监测仪在床头柜上发出平稳的“滴滴”声,两条胎心曲线在屏幕上并行着,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像两条在深海并行游弋的鱼,又像两列穿过不同隧道的火车,隔着山体听见彼此悠长的汽笛。
苏念缓缓坐起身,周凡立刻把枕头垫在她腰后。这个动作他们已经重复了无数遍,默契得像同一个人分成了两半。晨光此刻完全涌进了房间,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那些金色的粒子在光束里缓缓旋转、沉降,最后落在苏念的头发上,落在她搭在肚皮的手背上,落在元宝金黄色的、泛着光泽的背毛上。
“我想喝酸梅汤。”苏念忽然说。
周凡愣了一下:“现在?”
“就现在。”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孕妇特有的、不容置辩的任性,“要冰镇的,但不要冰碴子,梅子要捶出汁来,还要加一点点薄荷。”
周凡笑着摇头,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他走到窗边,推开另一扇窗。楼下院子里,那棵老梨树已经开过花,如今满树都是青涩的小果,藏在肥厚的叶片间。母亲在树下的石臼旁捶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一捧新鲜的梅子,紫红色的果肉在石臼里裂开,流出琥珀色的汁液。
“妈,”周凡趴在窗台上喊,“念念想喝酸梅汤。”
母亲抬起头,日光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银边。“知道啦!”她的声音洪亮亮的,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利,“昨儿就腌上了,就等她开口呢!”
苏念在屋里笑出声。她的笑声像一串风铃,在晨光里叮叮当当地摇晃。周凡回身看她,看她靠在床头,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撩开垂到眼前的碎发。孕期的她丰腴了许多,脸颊圆润了,锁骨深陷的地方如今被温软的肉填满,连手指都微微肿着,戒指嵌在指根,像一枚嵌进面团的金色印章。
可她整个人都在发光。不是少女那种清透的光,而是熟透的果实那种沉甸甸的、要从内部涨裂开来的光。她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连那些新冒出来的、浅褐色的妊娠斑,都像是阳光在皮肤上留下的、舍不得褪去的吻痕。
周凡坐回床边,重新把手贴在她肚皮上。这一次,两个小家伙都安静了,像是在羊水的深海里睡着了。他能感觉到掌心下温热的、有节律的搏动——那是苏念的心跳,透过血肉和羊水,与两个小小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合成一种复杂的、多声部的生命乐章。
“昨天我做了一个梦。”苏念轻声说,目光飘向窗外,“梦见我变成了一条船,肚子里装着两座小岛。我漂啊漂,漂过我们走过的所有江河湖海。每到一个地方,就有一座小岛亮起灯来。”
周凡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喜欢听她讲这些梦。孕期的苏念像个连通着另一个世界的媒介,她的梦里常常出现他们旅途的碎片——长白山的雪、呼伦贝尔的草浪、古格王朝的断壁,如今都成了她梦中风景的底色。而这些风景,正在孕育成新的生命。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漂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大海。”苏念的眼睛眯起来,像是在回望那个梦境,“海水是紫色的,天空是绿色的。两座小岛忽然开始唱歌——哥哥唱的是低音,妹妹唱的是高音,合在一起,像风吹过不同的山谷。”
元宝把下巴搭在床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它似乎也听懂了,耳朵轻轻抖动着。这只已经十岁的老狗,毛发不如从前鲜亮了,跑起来时后腿也有些僵硬,可它的眼睛依然清亮,看着苏念时,依然带着初见时那种全然的信赖与守护。
楼下传来脚步声,母亲端着一个白瓷碗上来了。碗里的酸梅汤是深琥珀色的,浮着几片翠绿的薄荷叶,碗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母亲把碗递给苏念,顺手摸了摸她的肚子。
“今儿闹腾不?”母亲问,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刚还跟爸爸告状呢。”苏念接过碗,抿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说爸爸讲故事偷工减料。”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随他爹,从小就不会编故事。”她在床边坐下,手很自然地覆在苏念肚皮的另一侧,“来,奶奶给讲。讲你爸小时候,大冬天非要去河上溜冰,结果掉冰窟窿里...”
“妈——”周凡抗议。
可已经晚了。苏念的肚皮上,那个沉稳的鼓包又顶了起来,一下,一下,像是在催促。妹妹那边也传来细碎的颤动,像是在应和。母亲的声音温厚而平缓,讲着三十多年前松花江畔的冬天,讲着冰层下墨绿色的流水,讲着那个被捞上来时嘴唇发紫、却还攥着一块冰不放的倔强男孩。
周凡听着,忽然有些恍惚。时间在这个晨光充盈的房间里折叠起来——母亲讲的是他的过去,而苏念肚子里跃动的是他的未来。过去和未来在此刻交汇,交汇在这个承载着两个新生命的身体里,交汇在这一屋子的日光、梅子香和狗儿的呼噜声里。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那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是他从知道苏念怀孕那天开始记的。他翻到今天这一页,拿起笔。
“孕28周+3天。”他写道,“晨,苍山有薄雾,洱海无风。哥哥胎动如远山闷雷,妹妹如溪涧细语。母亲讲我幼年落水事,二人皆应。元宝择书,星空予兄,森林予妹。念念梦为舟,载双岛漂于异海。酸梅汤一碗,薄荷三叶。”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旁边一张摊开的b超影像上——那是上周拍的,两个胎儿已经能看清轮廓了。哥哥蜷着身子,一只手举在脸旁,像是在挡光;妹妹则舒展着,一条小腿蹬出去,脚趾分明。
医生指着屏幕说:“看,哥哥的脚踝这里,有个小小的胎记。”
周凡当时凑近了看,在模糊的黑白影像里,那个胎记只是一个稍深的斑点。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自己右腿小腿肚上,也有一块类似的、铜钱大小的褐色胎记。那是他从小就有的,母亲说是“土地的印章”。
他继续写:“哥哥右脚踝有胎记,与我同处。妹妹鼻梁高,似念念。昨夜测胎心,兄138,妹145。念念腿又肿,以草药热敷。元宝守夜,三次为念念盖被。”
落款处,他画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一个圆圈代表孕肚,里面有两个更小的圆圈,圆圈之间画了几道波浪线,代表羊水。圆圈外画了一只狗头,一个男人的侧脸,一个女人的笑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画这样的画。日记的每一页几乎都有类似的涂鸦——有时是苏念侧卧的曲线,有时是元宝趴在肚皮旁的场景,有时是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这些画拙劣得很,连幼儿园水平都不如,可他一笔一笔画得认真,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苏念喝完了酸梅汤,把碗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碗,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梨树。
“等这俩小的出来,”母亲忽然说,“这梨也该熟了。到时候摘下来,熬梨膏,治咳嗽最好。”
周凡抬头,看见母亲花白的头发在日光里近乎透明。她的背影有些佝偻了,年轻时在车间里搬钢板的挺拔身姿,如今被岁月压弯了些许。可她站在那里,站在满屋子的日光和期待里,依然像一棵树,一棵根系深扎、枝繁叶茂的老树。
“妈,”苏念轻声说,“您给起个小名吧。”
母亲转过身,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局促:“我起?我这大老粗...”
“就要您起。”苏念坚持,手在肚皮上轻轻画着圈,“您起的名字,接地气,好养活。”
母亲走过来,在床边重新坐下。她的手有些粗糙,掌心有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她把手轻轻放在苏念肚皮上,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哥哥叫山子吧。山是根基,是脊梁。妹妹...叫水儿。水是灵性,是活泛。”
说完,她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太土了?”
“不土。”苏念握住母亲的手,眼眶有点红,“好听。山子,水儿——有山有水,才是好地方。”
周凡在日记上补了两行字:“祖母赐小名:兄曰山子,妹曰水儿。山为骨,水为脉,山河俱在矣。”
窗外的日光又移动了一寸。元宝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走到门边,用爪子扒拉门板——这是它要出去遛弯的信号。周凡起身,拿起狗绳。开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念靠在床头,母亲坐在床边,两人头挨着头,正低声说着什么。苏念的手还抚在肚皮上,母亲的手覆在她手上。晨光将她们的侧影镀成金色,那些细细的绒毛在光线里清晰可见,像是生命最温柔的边界。
楼下院子里,梨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青涩的小梨在叶间藏着,要很仔细才能看见。可周凡知道,它们在那里,在日光和雨露里,一天天地积蓄着甜。
他牵着元宝走下木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在叩问着什么,又像在应答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