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敦煌,风已经开始燥了。它从鸣沙山的脊线上滚下来,裹挟着亿万颗沙粒,撞向莫高窟九层楼的飞檐时,发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呜咽。那声音像远古的叹息,又像时间本身在磨损。
小禾站在第96窟前的广场上,导盲犬“指南针”安静地贴着她的左腿。她仰着脸,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阳光打在脸上的重量,能听见风穿过窟檐铃铛的叮当声,能嗅到空气里那种混合着干燥泥土、陈旧彩塑和游客汗水的复杂气息。
“这里就是大佛殿。”基金会派来的讲解员小张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西北人特有的沙哑质感,“里面是一尊三十多米高的弥勒佛,唐代修的,后来历代都重修过。您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吗?窟里比外面凉很多。”
小禾点点头。她确实感觉到了——一股幽深的、带着尘土味的凉气,正从洞窟深处缓缓涌出来,扑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她蹲下身,手按在广场的青砖上。砖面被太阳晒得发烫,可砖缝里是凉的,有细沙在指间流动。
“我想摸摸墙。”她说。
小张犹豫了一下:“窟里不能触摸壁画和塑像...”
“不,就摸外墙。”小禾站起来,朝记忆里洞窟入口的方向伸出手,“就摸摸门框,摸摸石头。”
她的手触到了粗糙的崖壁。那是历经千年的砂岩,被风蚀出蜂窝状的孔洞,触感像某种巨兽风干的皮肤。她的手指顺着岩壁游走,摸到了门框的木结构——不,不是木的,是石质仿木的,雕着简单的莲瓣纹。指尖传来的凹凸感,让她在脑海里一点点构建出这扇门的形状:多宽,多高,门楣有多厚。
“唐代的工匠,”她喃喃道,“他们也是用手这样摸过来的。”
指南针在她脚边轻轻哼了一声。她这才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特制的、带盲文刻度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时,她对着笔身小声说:
“敦煌,莫高窟第96窟外。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二分。风很大,能把裙子吹得贴在小腿上。空气里有沙子的味道,很干,吸进鼻子时有点痒。洞窟里吹出来的风是凉的,像井水。墙上的石头有很多小孔,像...”
她停顿了一下,寻找着比喻。“像被雨打了一千年的海绵。”
小张在旁边听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做了五年讲解员,带过无数游客,听过无数惊叹和赞美。可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看”莫高窟——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皮肤,用耳朵,用鼻子,用所有向世界敞开的感官。
“小禾姐,”她轻声问,“要进去吗?里面台阶很多,我扶您。”
“要。”小禾收起录音笔,重新握住导盲犬的牵引鞍,“指南针会带我。”
她们走进洞窟。黑暗像潮水般涌来——不是视觉上的黑,而是温度、湿度和声音共同构成的一种存在。小禾的脚步在踏入窟内的瞬间顿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有陈年的酥油味、霉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书页的气息。
台阶果然很多,陡而窄。指南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坚实。小张在旁虚扶着小禾的手臂,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全神贯注时身体的自然反应。
“现在我们站在佛脚的位置。”小张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音,“仰头的话,能看见佛的衣褶,非常流畅的线条,像水流过石头。”
小禾真的仰起了头。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空间的纵深——声音传上去后,要过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她能感觉到温度的变化,越往上,空气似乎越凉。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像是在承接什么。
“有光吗?”她忽然问。
“有的。”小张抬头看着从高层窟窗漏下来的、几束细细的天光,“从上面照下来,正好打在佛的脸上。灰尘在光柱里飘,像金色的雪。”
小禾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然后她慢慢蹲下身,手按在地砖上。砖是冰凉的,刻着模糊的花纹。她的手指一寸寸摸索过去,摸到了砖缝,摸到了不知哪个朝代修补时留下的、粗糙的灰浆。
“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她说。
小张点点头,虽然知道小禾看不见。她在小禾身边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壁。指南针卧在小禾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耳朵警觉地竖着。
洞窟里还有其他游客,但声音都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千年的睡眠。偶尔有相机快门声,像鸟喙啄击石壁,清脆而短暂。小禾闭着眼睛——她总是闭着眼睛,因为睁着闭着都一样黑——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听见风声。风从高处的窟窗挤进来,在巨大的佛像与窟壁之间回旋,发出低沉悠长的共鸣。那声音时而像埙,时而像箫,时而什么都不像,只是纯粹的气流穿过孔洞时本真的呜咽。
她听见脚步声。不同质地的鞋底踩在砖石上:旅游鞋的橡胶底是闷响,高跟鞋是清脆的“嗒嗒”声,布鞋几乎无声。脚步声来来去去,像潮水拍岸,来了又退。
她听见呼吸声——自己的,小张的,还有其他游客的。这些呼吸声在洞窟里混合、放大,变成一种绵长的、集体的生命脉动。
最奇妙的是,她听见了色彩。
这不是幻觉。长期失明让她的听觉异常敏锐,她能分辨出不同质地反射声音的细微差别。当有游客穿着鲜红的冲锋衣从她身边走过时,衣料摩擦的声音是干燥而轻快的;穿深蓝牛仔裤的,脚步声更沉实;一个戴着银色首饰的女孩走过,那些金属片相互碰撞,发出泉水般的叮咚声。
这些声音在她脑海里合成画面:红色的衣角在昏暗里闪过,像一簇跳动的火苗;深蓝的牛仔裤像夜色中的湖水;银饰的闪光则像流星划过佛前的黑暗。
她重新打开录音笔,把声音压到最低:
“佛窟内部。空气很重,像浸在水里。风在头顶上走,绕着佛像转圈。有很多人,但都很安静,呼吸声叠在一起,像一群鸽子在屋檐下打盹。我左手边三米处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士,她身上有防晒霜的味道,椰子味的。右前方有人在吃糖,薄荷糖,我闻得到清凉...”
小张在一旁听着,忽然想起周凡和苏念。这对传奇的旅行夫妇,是小禾“旅行梦想基金”的首批资助者。三年前,小禾还是个刚从盲校毕业、整天窝在家里的姑娘,最大的梦想是“看看”敦煌。她在网上听到了周凡和苏念的旅行播客,鼓起勇气写了封长信,信里有一句话打动了所有人:
“我看不见夕阳,但我想知道,鸣沙山的沙子被晒了一天之后,是不是真的会唱歌。”
基金成立后,小禾是第一个申请人。评审会上,苏念拿着那封信,读到最后那句时声音哽咽了。周凡沉默了很久,说:“我们走的那些路,如果不能帮更多人‘看见’,那就只是风景而已。”
如今,小禾已经“走”过了十七个地方。她带着她的录音笔和导盲犬,用声音和触觉绘制属于自己的地图。她制作的音频日记《耳中的山河》在网上有百万订阅,很多明眼人说,听了她的描述,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见”过那些风景。
“小禾姐,”小张轻声打破沉默,“要摸摸这个吗?”
她从小禾的背包侧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那是出发前苏念交给她的,说到了莫高窟再给小禾。小禾接过布包,解开系绳,手指探进去。
里面是一小块温润的、略带粗糙的东西。她把它倒在掌心,用指尖细细摸索。是一块陶片,不太规则,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圆了。表面有凹凸的纹路,像是刻着什么。
“这是...”小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小禾的手指在陶片上反复摩挲。忽然,她整个人僵住了。
“是壁画。”她的声音在发抖,“这是一块脱落的壁画残片...上面有线条,有弧度...这是...这是菩萨的衣带吗?”
小张凑近看。确实,在那块不到巴掌大的陶片上,隐约可见红色的彩绘和流畅的黑色线条。她不知道苏念是从哪里找来这个的——也许是某次修复工程的边角料,也许是民间收藏的碎片——但此刻,它躺在小禾掌心,像一个跨越千年的信物。
小禾的拇指一遍遍抚过那些凹凸的线条。她的指尖能感觉到颜料的颗粒感,能感觉到刻刀的走向,能感觉到那个不知名的画工手腕的力度。这块碎片太小了,小到无法构成任何完整的形象,可正因如此,它反而敞开了一个无限的空间——在她的想象里,这截衣带可以属于任何一尊菩萨,可以飘向任何一个方向。
她把陶片举到鼻尖,深深吸气。有尘土味,有矿物颜料的微涩,还有一种...类似莲花干枯后的清香。
“谢谢你,念念姐。”她对着空气说,虽然知道苏念听不见。
她在窟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起来时腿有些麻,小张扶着她慢慢往外走。重新回到阳光下时,世界忽然变得嘈杂——游客的喧哗,导游的喇叭,远处停车场大巴的引擎声。小禾站在洞窟入口,任由热风扑在脸上。
“我们去鸣沙山。”她说,“我想听沙子唱歌。”
鸣沙山的夕阳正当时。太阳悬在西边的沙脊上,把整座沙山染成熔金般的橙红。小禾脱了鞋,赤脚踩在沙上。沙子还留着白日的余温,细细软软地从脚趾缝里溢出来。
她跪下来,双手捧起一捧沙,举到耳边,轻轻摇晃。沙粒相互摩擦,发出一种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春蚕食叶,像细雨打窗。
“真的在唱歌。”她笑了,把沙子慢慢洒回地上。
指南针在她身边趴下,肚皮贴着温热的沙。小张坐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个盲姑娘跪在沙丘上,一遍遍捧起沙子,倾听,洒落,再捧起。她的动作虔诚得像某种仪式,而夕阳给她镀上的金边,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沙雕的菩萨。
小禾打开录音笔,这一次,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鸣沙山,下午六点四十分。沙子是暖的,像刚出锅的炒栗子。摇起来有声音,很轻很轻,要很仔细才听得见。风从西边来,带着太阳晒了一天的味道——那是岩石、骆驼刺和远方的雪水混合的味道。我脚下在往下陷,很慢很慢,像被大地温柔地吞没...”
她说着,忽然停住了。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声音。
“小张,”她轻声问,“现在...天是什么颜色的?”
小张望向西方。太阳已经半沉入沙脊,天空从橙红渐变成绛紫,东边的天际线则泛起靛青。第一颗星星在头顶试探着亮起来,微弱得像谁不小心撒了把银粉。
“西边是火一样的红,红里透着金。”她努力描述着,“往上是紫色,像葡萄皮那种紫。东边已经暗下来了,是深蓝色,比指南针的背毛还要深。头顶...头顶有一颗星星,很小,但是很亮。”
小禾仰起脸。她看不见色彩,但她能感觉到光的变化——照在脸上的热度在减退,风变凉了,空气里那种燥烈的感觉正在被一种清冽的、属于夜晚的沉静取代。
“念念姐说过,”她对着录音笔说,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她怀双胞胎的时候,有一天在洱海边看夕阳。她说那天的太阳沉得特别慢,慢到足够她把每一种红都记住——胭脂红、朱砂红、石榴红...她说她要告诉孩子们,世界有这么多种红。”
她把录音笔贴在胸口,停顿了很久。风扬起她额前的碎发,那些发丝在渐暗的天光里近乎透明。
“现在我知道了。”她终于说,声音里有种圆满的平静,“鸣沙山的红,是沙子被烧了一千年的红。它沉下去的时候,会把天空也烫出一个洞。”
夜色完全降临时,她们才下山。小禾的脚上沾满了沙,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小张回头望去,那一串脚印蜿蜒着,从沙丘高处一路延伸到月牙泉边,在渐起的月光里泛着银白的光。
回到敦煌市区的客栈已经九点多了。小禾洗漱完毕,坐在床边整理今天的录音。她把设备连接笔记本电脑,文件名标注着:“2023年5月17日,敦煌,莫高窟96窟,鸣沙山夕阳。”
上传到云端时,她收到了一条语音消息。是苏念发来的。
“小禾,今天怎么样?陶片摸到了吗?念念姐现在不方便看手机,我替她问的。对了,她让我告诉你——你去年在阳关录的那段音频,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的辅助教材了。以后会有很多孩子,通过你的耳朵‘看见’大漠。”
小禾听着,嘴角弯起来。她按下回复键:
“念念姐,周凡哥,我摸到壁画了。虽然只是一小块,但我摸到了唐朝的风。鸣沙山的沙子真的会唱歌,我录下来了,今晚就传给你们。还有...替我跟山子、水儿问好。告诉他们,这世界上有一种红,是沙子被太阳烧了一千年才烧出来的红。”
发送完毕,她躺下来。客栈的窗户开着,能听见远处沙山的夜风,呜呜的,像天地在呼吸。指南针卧在床边的垫子上,已经睡着了,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小禾闭着眼睛,手轻轻放在胸口。那里,贴着皮肤的地方,挂着一小块陶片——是今天苏念给的那块。她用红线把它串起来,做成了项链。
指尖传来陶片温润的质感。在黑暗中,那些凹凸的线条无比清晰,清晰到她几乎能“看见”那个从未谋面的画工:他也许是个年轻人,手腕有力,眼神专注;他也许已经画了一整天,胳膊酸痛,可当最后一道衣带描完时,他退后两步,看着墙上的菩萨,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一口气,飘过了一千三百年。
今夜,落在了一个盲姑娘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