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娇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玩偶。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雪白的被单上切出明暗交替的条纹,无声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几个月?一年?从父母激动又憔悴的泪眼里,从朋友们探望时强装的欢颜和掩饰不住的惊讶中,她拼凑出一个信息:她,沈娇娇,因一场原因不明的突发性意识障碍,陷入植物人状态已经整整四百多个日夜。
现代世界的声浪重新涌入耳膜,却带着一种失真的模糊感。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占据着她的嗅觉,取代了记忆中熟悉的龙涎香与墨香。
母亲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那轻柔的动作却让她莫名想起萧烬笨拙却坚定地为她(或者说为他们共同的身体)擦拭泪水的那个雨夜。
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和关怀,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好友结伴而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出的口红色号和某个顶流恋综的剧情,那些话题曾经是她的最爱,能让她和闺蜜聊上整夜,如今听来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噪音,无法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激起半点涟漪。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回应,面部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母亲一边细心地为她按摩着长期卧床有些萎缩的腿部肌肉,一边絮叨着家里新换的窗帘颜色,楼下邻居家的狗生了小狗,以及外婆终于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下单买菜……每一个字她都懂,组合起来却像是另一种语言,无法在心底唤起任何真实的感触。
她的心,她的魂,分明还滞留在那个遥远的时空。留在了雕梁画栋、危机四伏却又让她血脉偾张的宫殿里,留在了那个人的身边。
她想回去。
这个念头不像萌芽,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山火,在被压抑的瞬间后,以更猛烈的姿态在她荒芜的心田疯长,根须狠狠扎进每一寸骨血,缠绕着每一次心跳。
她想念那边的人。
她想念暗影司那个总是板着一张冰块脸、眼神锐利如鹰隼、却会在她遇险时第一个毫不犹豫挡在前面的凌墨。她“昏睡”得如此突然,不知道那些关于苏婉清、关于吕氏余孽查了一半的线索怎么办了,凌墨会不会焦头烂额?他那种性格,大概只会更沉默地扛起一切吧。
她想念“帅府”里那个永远随身带着小铜镜、时刻关注自己“盛世美颜”的赵凌,没有她在旁边煞风景地吐槽,他是不是更肆无忌惮地“孤芳自赏”了?
她想念总是一本正经拨拉着算盘、眼镜片后闪烁着精明光芒的文若尘,还有那个憨直勇武、一根筋的王铁柱。她不在,谁去调和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家伙?谁去给他们那些天马行空(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新政方案拍板?
她甚至有点想念御膳房那个总是吹嘘祖上来自顺德、却死活做不出她记忆中那道正宗双皮奶的胖厨师,他会不会还在跟那碗牛奶和鸡蛋较劲?想念后宫那些天天变着法子想引起“陛下”注意、手段却稚嫩得可爱的莺莺燕燕,不知道没有她这个看似“偏心”实则暗中维持平衡的皇帝镇着,她们会不会把房顶掀了。
当然,最想的,锥心刺骨般想的,还是那个曾经与她呼吸与共、灵魂相贴、共用一具躯壳,别扭、傲娇、杀伐果断却又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和温柔的人。
萧烬。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痛,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她突然“消失”后,那个孤独又骄傲、刚刚学会一点点依赖和敞开心扉的灵魂,是如何面对那具突然变得死寂、空荡的身体?
是暴怒地摧毁视线内的一切,用帝王的雷霆之怒来掩盖内心的恐慌与绝望?
还是更加沉默地陷入更深的、无人能触及的黑暗,独自舔舐这猝不及防的分离之痛?
朝堂上的那些豺狼虎豹,那些隐藏在暗处、对皇权虎视眈眈的势力,会不会趁此机会反扑?
太后的残余党羽,会不会以为时机已到而卷土重来?
北狄那边,是否又会蠢蠢欲动?
一想到他可能要独自面对这一切,独自扛起这刚刚稳定却依旧暗流汹涌的江山,沈娇娇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种痛,清晰而尖锐,远比这具虚弱身体带来的任何不适都要强烈千百倍。
“娇娇,你看,这是你之前最想买的那个限量版包包,排了好久的队才抢到,妈妈给你买来了。”母亲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印着醒目logo的精致盒子,放在她枕边,眼里满是期待,“等你好了,就能背出去了。”
沈娇娇的目光掠过那个曾经让她心心念念的包包,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母亲期待的、带着感激和惊喜的笑容,最终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面部肌肉,效果比哭还难看。
一个包?她现在只想穿回那身沉甸甸的、绣着张牙舞爪金龙的明黄龙袍,哪怕那袍子上可能还沾染着阴谋的血腥味和御书房的墨香,至少那代表着真实的存在,和……与他并肩的可能。
“娇娇,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去吃那家你最爱的重庆老火锅,点特辣锅底!”好友握着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盼。
火锅?沸腾的红油,麻辣鲜香的气味……记忆中的味道似乎已经模糊。
她现在只想念御书房深夜那碗总是被萧烬意识里嫌弃太过甜腻、她却喝得津津有味的冰糖燕窝,想念和他为了某份棘手的奏折互相“推诿”,他无奈又纵容的眼神,哪怕那眼神是通过冰冷的镜面折射出来的。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安稳、和平、充满无私的关爱。有她熟悉的现代文明,有关心她的亲人朋友。
可她却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异乡人,站在熟悉的路口,看着车水马龙,内心一片茫然与疏离。灵魂深处叫嚣着的,是对另一个世界的牵挂。
那个充斥着权谋、危险,甚至有些疯批和不可理喻的世界,那个有着萧烬——那个让她气得跳脚又让她心疼不已的古代帝王的世界,才是她此刻心心念念、迫切想要回去的归处。
她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周围那些关切却无法产生共鸣的面孔,将全部的意识向内收缩,沉入内心深处那片因为经历而不再平静的海洋。她拼命地去回忆,去感受。
回忆萧烬意识海那独特的、初时冰冷疏离、后来却为她泛起温暖涟漪的温度;感受那份在生死与共、日夜相伴中锻造出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羁绊。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是不是徒劳,但她必须试一试,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萧烬,你能感觉到吗?
我在想你。
每分每秒,都在想你。
我想回家。
回那个有你的、我们的家。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雪白的枕芯,留下一个深色的、无声的印记。
而在遥远的、时空彼岸的大雍王朝,龙床上那具沉寂已久的帝王身躯,苍白修长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似乎几不可察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