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空无一字的宣纸前崩溃痛哭后,萧烬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属于“人”的鲜活气息,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更为极端、更为偏执的疯狂。
他不再终日沉溺于那种无声的、令人窒息死寂,那双曾如古井深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光——那并非往日帝王的锐利锋芒,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本源、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决绝之光,幽深得令人心悸。
既然那晚能如此真切地听见她那一声绝望的呼唤,能亲眼看见那转瞬即逝、独属于她的歪扭字迹,哪怕这一切最终被证明只是他濒临极限的幻觉,也足以证明,这天地之间,定然还残留着与沈娇娇相关的、某种超越常理的蛛丝马迹。这个世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与她存在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不虚的联系。
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再被动地沉溺于这无望的等待和自责的深渊。他必须去找,哪怕翻遍九天十地,搅动黄泉碧落,他也要找到那条可能通向她的路。
他将自己反锁在御书房整整一日,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没有传膳,没有召见任何人,只是对着铺开的、巨大的大雍疆域图,以及旁边一张雪白的宣纸,将沈娇娇自那个荒诞的选秀日闯入他的世界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桩桩件件,巨细靡遗地在脑中反复回放、剖析。
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与互相试探,到后来在朝堂后宫的各种“胡作非为”,从北境雪原的生死相依,到镜前那个让他灵魂战栗的吻,再到她消失前那段关于“自荐皇后”的欢快脑补……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甚至她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他都强迫自己重新经历一遍,如同最严苛的刑官拷问着自己的记忆。
最终,他紧握着朱笔的、指节泛白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力道,重重地、一圈又一圈地,在雪白宣纸上圈定了一个名字——
苏婉清。
这位与他记忆中的沈娇娇现代容貌酷似、身世成谜、却又在此刻同样陷入长久昏迷的女子,成了眼下最明显,也可能是唯一清晰可见的突破口。两个灵魂,一具身体沉睡,一具身体空寂,这其中若说没有关联,他绝不相信。
“凌墨。”萧烬猛地推开御书房的门,骤然投入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沉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急切。
“臣在。”凌墨如同影子般应声而入,垂首听令,姿态恭敬依旧。自从那夜亲眼目睹陛下的崩溃后,他心中对这位君主的忠诚里,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决心,对陛下的任何命令,哪怕再离奇,他都再无半分迟疑。
“去查,”萧烬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过来,“苏家小姐苏婉清,为何会突然昏迷。给朕查清楚,昏迷之前,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哪怕是蛛丝马迹,也绝不可放过!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
“是!臣即刻去办!”凌墨感受到陛下话语中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焦灼,毫不拖泥带水,领命后迅速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转角。
凌墨及其麾下暗影司的效率极高,不过半日,初步的调查结果便由凌墨亲自呈送到了萧烬面前。御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萧烬紧绷的侧脸。
“陛下,”凌墨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地禀报,“苏小姐昏迷得确实蹊跷。据苏府心腹下人所言,小姐昏迷前身体康健,并无任何疾病征兆,也无外伤痕迹,饮食起居一如往常。但有一事,在近一个月内颇为频繁——”
他略微停顿,抬眼观察了一下萧烬的神色,才继续道:“苏小姐几乎每隔三两日,便会寻由头出城一趟,目的地明确,皆是前往城外的重俗寺。”
“重俗寺?”萧烬眉头微蹙,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关于这座寺庙的信息。那是坐落于京城西郊之外一座山腰上的古寺,年代久远,香火却算不得鼎盛,甚至有些破旧清冷,与苏家这等讲究门第、往来皆鸿儒的官宦门第的日常交往圈子,似乎并无太多交集。一个深闺少女,频繁去往这样一座偏僻古刹,本身就已极不寻常。
“她去那里做什么?拜佛?还是见了什么人?”萧烬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据闻,苏小姐每次去,主要并非为了拜佛,而是为了寻重俗寺的了然主持。”凌墨继续道,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探究,“两人时常在主持的禅房内闭门交谈,一谈便是大半日,期间连苏小姐的贴身丫鬟都不允在场伺候。而苏小姐昏迷的前一日,正是从重俗寺拜访了然主持回来后不久,据丫鬟回忆,小姐回府时神色恍惚,似有心事,当晚便一睡不醒。”
了然主持……重俗寺……频繁密谈……昏迷前夕……
萧烬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一个养在深闺、备受宠爱的官家小姐,不顾身份体统,频繁去拜访一个偏僻破旧寺庙的住持?还每次都屏退左右,密谈许久?而她的离奇昏迷,与沈娇娇在他体内的彻底“消失”,在时间点上竟也如此诡异地接近?
这绝不会是巧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冰冷的丝线,将沈娇娇的消失、苏婉清的昏迷、那位神秘的了然住持,以及那座名为“重俗”的古寺,紧紧地串联了起来。线头,或许就藏在那座古寺之中,藏在了然主持的身上。
萧烬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眼中那簇幽深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光芒。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幽冥鬼府,只要有一线希望找到与她相关的线索,窥见她的踪迹,他都要去闯一闯,问个明白!
“备驾。”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金铁交鸣般的决断,“朕要亲赴重俗寺,立刻见了然。”
“陛下,”凌墨出于职责与安全考量,上前一步,试图劝阻,“此刻天色已晚,日近黄昏,且重俗寺地处偏僻,山路难行,夜间往返恐有不妥。是否等明日天亮,臣先带人前去查探清楚,陛下再……”
“现在就去。”萧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中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一刻也等不了了。多等一刻,沈娇娇留在这个世界的气息仿佛就会随之消散一分,那根可能通向她的稻草就可能彻底断裂。他必须立刻抓住它,无论这稻草的另一端,系着的是微弱的希望,还是更深的、足以将他吞噬的绝望。
夜色将至,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如同血色的余烬。皇帝的仪仗并未大张旗鼓,只带着必要的护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森严的皇宫,朝着城外那座在暮色与重重谜团笼罩下的古老寺庙疾行而去。萧烬坐在微微摇晃的銮驾中,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被黑暗吞没的景物,深邃的眼眸中映不出任何光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深刻:
娇娇,无论你在天涯海角,还是在另一个世界。
等着我。
这一次,换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