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未尽,晨露尚寒。
我立在招贤馆新制的木牌匾额下,看着最后一批前来应募的匠人登记入册。自张榜纳贤以来,黑风隘已陆续收拢了铁匠、木工、泥水匠三十七人,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者十一人,另有通晓农事、草药、畜牧者若干。寨中的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稠密起来。
赵三领着孙世文,正将新编的《匠作司考核章程》张贴在布告栏上。那书生做事极有条理,不过三五日,便将招贤馆的登记、考核、分等、派工诸事理得清清楚楚,还制了簿册,每日核验。
“姑娘,”赵三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今日有一人,怕是要您亲自见见。”
“哦?”
“此人自称沈括,年约四旬,说是从济州府来。我让李老七试他手艺,他只看了一眼咱们改良的曲辕犁,便说‘此犁辕曲三寸过急,深耕时牛力耗损多一分’,又指着一把新打的柴刀道‘淬火时少了一浸一焙,钢口脆三分’。”
我心下一动。能一眼看出这等细微关窍的,绝非寻常匠人。
“人在何处?”
“还在匠作坊前,与老黑论火。”
我抬步便往匠作坊去。转过新辟的校场,便见坊前空地上围了七八人。当中两人相对而立,正是赵老黑与一名青衫男子。
那男子身形清瘦,面容寻常,唯有一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净。他此刻正蹲在地上,以树枝在泥地上勾画。
“……高炉若想得铁水,非止在鼓风。你看,”他手中树枝点划,“这炉腹角度,当缓三分,如此炭火下沉时,铁石方能融透。再有,这风道……”他在地上画出数道曲折线条,“可设回旋,令热气往复,省炭三成。”
赵老黑蹲在一旁,盯着那图,眼中光芒越来越亮,呼吸都急促起来。
“先生此法,何处学来?”
青衫男子沈括手中树枝一顿,抬眼看我。那双眼平淡无波,却似能洞穿物事。
“家传些许杂学,不足道。”他起身,拍了拍手上尘土,拱手道,“这位便是扈当家?”
“正是。”我细细打量他,“先生方才所言,似是冶铁秘法?”
“秘法谈不上,只是些前人琢磨的笨法子。”沈括语气平静,“我在济州府匠作营待过三年,见他们炼铁,十炉倒有三炉废,炭耗如流水。心下琢磨,试了几回,略有所得。只是上官说‘祖制不可改’,便将我逐了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得出其中曲折。这年月,匠户地位卑下,敢言“改制”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先生可愿入我匠作司?”我直截了当。
沈括看了看四周。匠作坊里,韩铁匠正带着徒弟捶打铁砧,火星四溅;坊外空地上,李老七指挥着民夫搭建水车基架;更远处,新砌的砖窑正冒着青烟。
“扈当家这寨子,与别处不同。”他缓缓道,“墙是新的,窑是新的,连这地上的路,都掺了那‘水泥’铺就。我一路走来,见妇人孩童皆有饭吃,匠人脸上无愁色——这光景,乱世里少见。”
“所以?”
“所以,”沈括拱手,深深一揖,“沈某愿效犬马之劳。只求一事:若我之法可行,请当家允我试之。成,是寨子之福;败,我自担罪责。”
“准。”我扶起他,“不但准你试,若有需用物料、人力,只管与赵三、老黑说。只是有一条:凡有革新,需先小试,证其可行,方可推广。不可冒进枉费。”
沈括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波澜:“当家明鉴。沈某省得。”
正说着,栾廷玉自校场那头大步而来,神色沉肃。他见沈括在场,略一颔首,便对我道:“有件事,需你定夺。”
我与栾廷玉走到一旁老槐树下。晨光穿过新发的嫩叶,在他肩甲上投下细碎光斑。
“昨夜‘夜不收’带回消息,”栾廷玉声音压得极低,“梁山泊那边,有动静。”
“朱武回去后,宋江如何说?”
“明面上无话。”栾廷玉道,“但探子报,梁山近来暗中招兵,又在金沙滩增设了四座水寨。更紧要的是——”他顿了顿,“他们派了几拨人马,扮作行商,在郓城、寿张一带打探。所问之事,多与黑风隘有关。”
我心头一凛。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可曾探得,是谁主事?”
“领头的是个生面孔,三十上下,使一对短戟,马上功夫了得。探子听他手下唤他‘吕兄’,又有人称‘郭盛兄弟’。”栾廷玉眉头紧锁,“我回想当年江湖传闻,梁山泊下有个对影山,山上有两个寨主,一人姓吕,名郭盛,善使短戟;一人姓郭,名盛,使方天画戟。二人武艺皆不俗,后来似乎投了梁山。”
吕郭盛。郭盛。
我对这二人有印象。在原本的故事里,他们是对影山的寨主,后来上了梁山,虽非天罡之列,却也堪称悍将。宋江派他们来,显然不是游山玩水。
“他们在打探什么?”
“三件事。”栾廷玉伸出三根手指,“一,黑风隘究竟有多少人马;二,那‘震天雷’究竟是何物,何人能造;三——”他看向我,“你的来历。”
最后三字,他说得极慢。
我沉默片刻。春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
“看来,朱武那日回去,将所见所闻,都说与宋江听了。”我缓缓道,“宋江此人,野心勃勃,又最忌旁人势大。他见我不肯归附,又见我寨中有火药这等利器,必生猜忌。打探虚实,是第一步。”
“下一步,便是或剿或抚。”栾廷玉接口,“以梁山如今声势,若真倾力来攻,凭我们眼下这点家当,守不住。”
“所以,不能等他们来攻。”我转身,望向正在扩建的城墙,“沈括来了,是好事。他那冶铁的法子若成,我们能打更多的刀,铸更多的甲。但光有这些不够。”
“你的意思是?”
“梁山水泊纵横,水军强悍。我们若困守山中,早晚被他困死。”我收回目光,看向栾廷玉,“得让他们知道,黑风隘不是一块任人拿捏的肥肉。我们有牙,而且——敢咬人。”
栾廷玉眼中精光一闪:“你要主动出手?”
“不是现在。”我摇头,“现在出手,是以卵击石。但我们可以……先拔掉几颗探过来的爪子。”
他懂了:“吕郭盛那伙人?”
“他们不是在打听么?”我冷笑,“那就让他们‘听’个清楚,‘看’个明白。传令猴子,挑几个机灵的,盯死那几拨探子。他们去哪儿,见谁,问什么,一一记下。若有落单的——”我做了个手势。
栾廷玉颔首:“我亲自安排。”
“还有,”我叫住他,“从今日起,匠作司所有火药制备,移至后山新辟的密洞。进出之人,只限老黑、沈括,及你我指定的三人。其余闲杂,不得靠近百步。”
“沈括初来,便让他参与此等机密,是否……”
“疑人不用。”我道,“他若真是朝廷或梁山派来的细作,绝不敢一来就显露冶铁秘法这等真本事。况且,火药之术,关键在配方与工艺,他纵看了,没有老黑点拨,也难窥门径。此人可用,也当用。”
栾廷玉沉吟片刻,点头去了。
我站在原地,望着远处沈括正与赵老黑比划着说什么。阳光落在他青衫上,将那身影拉得细长。
这个人,来得太巧。
梁山探子现身,他便到了。是机缘巧合,还是别有玄机?
我不知道。但这乱世之中,本就处处是险棋。用他,是险;不用,更是险。
既然都是险,不如选那条能让我们手中刀更利、甲更坚的路。
我转身,朝匠作坊走去。
沈括见我过来,停了话头,拱手而立。
“沈先生,”我开口,“你方才说的回旋风道,若用在烧制水泥的窑上,是否也可省炭?”
他眼中一亮:“当家也懂窑炉之法?”
“略知一二。”我微微一笑,“不如,我们一同去窑上看看?”
沈括深深看了我一眼,那平静的眼底,似有波澜泛起。
“敢不从命。”
春日的风,带着泥土与新叶的气息,吹过山谷。而我知道,在这暖风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黑风隘的城墙,还得筑得更快、更高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