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隘的清晨,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的喧嚣唤醒的。那不是金铁相击的肃杀,亦非夯土筑城的雄浑,而是上千把锄头、耒耜、铁镐,刨进沉睡一冬、尚带霜气的坚硬土地时,发出的沉闷而整齐的“噗噗”声。这声音自天色微明时便响起,由疏而密,终成一片,连绵不绝,如同万千雨点急切敲打大地,又似巨兽苏醒后的沉稳心跳,震动着山谷,宣告着一场关乎这新生势力未来一年存亡绝续的“大战”——春耕,已然拉开铁血序幕。
我独立于新筑的北面外城墙敌台之上,披风被料峭晨风鼓起。俯瞰下方,但见汶水河谷及两侧缓坡,目力所及之处,黑压压的人影如蚁附膻,又如棋布星罗,在辽阔而苍黄的土地上缓慢却坚定地移动、开拓。一千二百余名精挑细选的健壮汉子,褪去战袄,身着短褐,由各队头目手持令旗带领,分作三十余个大小方阵,依照孙头与几位寨中老农熬夜堪定、以石灰划出的蜿蜒界线,向那些荆棘盘结、碎石嶙峋、灌木横生的荒坡野岭,发起了沉默而坚决的进攻。他们的军令状清晰无比:在谷雨之前,务必将黑风隘周边所有可垦之地,从去岁艰难维持的三千余亩,一举扩展至九千亩!每一寸新土,都意味着未来的一份活命口粮。
“斩草务必除根,碎石清出田边!照着灰线来,田垄要直,沟渠要通,谁敢乱了章法,休怪老汉鞭子不认人!” 孙头的嗓子早已嘶哑如破锣,却仍在各个方阵之间奔走呼喝,手中那根长长的麻绳,每隔五尺便系着一块醒目的白布条,在晨风中飘动。此乃“准绳”,用以确保田界笔直、阡陌交通,更是我与他反复强调的要旨——开荒绝非蛮力乱垦,需为日后引水灌溉、分区管理乃至畜力耕作预留余地,奠定百年之基。
“姑娘,人马已尽数撒出去了。” 栾廷玉步履沉稳地走到我身侧站定。他今日未着那身标志性的铁甲,只一身靛青短打,腰束皮带,更显精干。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山下热火朝天的工地,带着沙场宿将审视布阵般的锐利与挑剔,“依姑娘之法,百人一队,设队长、副队长,各包干一片荒地。队与队之间,皆预留五步宽之通道,既便于人力物料通行,亦为……防火之需。”
他最后四字,说得缓慢而沉重。刀耕火种,焚烧荆棘灌木在所难免,然这百里山林,一旦火势失控,引燃山火,则无异于自掘坟墓。故此,我下达严令:焚烧作业,仅限于无风或微风之日的巳时、申时两个指定时段;焚烧点周围,必先清理出三丈宽的隔火带;每处火点,至少安排五人专班,持浸水扫帚、备足沙土水桶,目不转睛,严阵以待。
“教师观此阵势,以军法驭农事,可行否?” 我目视前方,开口问道。将军事编制与纪律融入大规模农耕,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成败关乎根本。
栾廷玉手扶垛口,凝神观察片刻,忽地指向左前方一处坡度较陡的山坡:“姑娘请看第七队,其进度较之相邻两队,快出不止一筹。其队长乃是原扈家庄田庄旧人,名唤赵老根。他令手下先将荆棘灌木之主根掘断,再以绳索套住,十人齐力拖拽,事半功倍。此法颇省人力,可令各队效仿。”
我顺其所指望去,果见那队人马动作井然有序,效率极高。细微处的经验与方法,在这等宏大工程中,效果立竿见影。“传令孙头,”我对侍立身后的传令兵道,“令其即刻汇集各队在开荒中涌现的诸般巧法、省力窍门,编纂成简明条目,今日午时之前,速传至各队队长手中,令其斟酌采用!”
“得令!”传令兵飞奔而去。
山下,另外五百余名由健壮妇孺及半大少年组成的“第二梯队”,也已进入阵地。他们集中在去年已初步平整、今年只需精耕的熟地区域,进行播种前最后的精细作业:用耙子细细梳理土块,均匀撒入沤制好的粪肥,然后开始播种。每一粒种子都珍贵无比,大半是去岁全寨上下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下的留存种,小半是赵三的商队冒险穿梭于各方势力夹缝中,从山外换回的耐寒高产粟种、麦种。金色或褐色的籽粒,从颤抖而慎重的手中滑落,没入黝黑的土壤,每一粒都承载着沉甸甸的生存希望。
我缓步走下寨墙,踏着湿润的田埂,步入熟地区域。张嫂正领着数十名妇人,操作着几架新制的“条播耧车”。这耧车是李老七带领木匠坊,根据我描述的“能均匀播种种、控制深度”之原理,反复琢磨、拆改数次方成的简陋版本。木辕、种子箱、排种管、开沟器一应俱全,虽显笨重,却能将种子成行播下,深浅一致,据说比手抓漫撒,能省下三成珍贵的种粮。
“姑娘,您来看看,这耧车开的沟,深浅可还合宜?” 张嫂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脸上带着忐忑与期盼。
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疏松的土层,仔细检视种子的埋藏深度,颔首道:“分寸拿捏得正好,约莫一指半深。切记,播后覆土需用脚轻轻踏实,以保墒情,利种子萌发。”
“哎!记住了!”张嫂脸上绽开笑容,回头对妇人们喊道,“都听见姑娘的话了?覆土要轻踏!”
不远处,是几块特意规划出的“苗圃”与“试验区”。一些从深山幽谷中移栽来的山杏、野梨、核桃等果树幼苗,被小心地种在背风向阳处,根部裹着保湿的泥浆。更有几畦早早搭起简易草棚保暖的菜地,里面已有星星点点的嫩绿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那是去年试种成功的耐寒菜蔬。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樊瑞,则带着几个手脚伶俐的少年,正将连日来从山间采集、辨认出的茯苓、黄芩、金银花等草药幼苗,小心翼翼地移栽至专门开辟、土质疏松的药圃之中。作物种类的多样化,是应对未来可能的天灾、虫害乃至封锁时,降低风险的关键一环。
行至河边,见沈括与赵老黑等人正围着一张摊开在巨石上的草图,指指点点,争论不休。见我到来,沈括暂止争论,指着河岸一处水道略窄、水流较急之处道:“当家请看此处。河床于此略高于南岸坡地,若在此建一简易竖轮水车,以木轮承水,辅以打通关节的巨竹相连为渠,便可引水上岸,自流灌溉上方那百余亩新垦坡地。如此,可省却每日数百人次挑水浇灌之苦役,所节余之力,可用于深耕细作。”
“需多少人工?几日可成?” 我直接问道,目光审视着地形。
赵老黑搓着大手,估算道:“水车主体,匠作司抽调好手,全力赶工,约需四日。竹渠铺设、接头密封、引水入田之毛渠开挖,若有五十名得力人手,三日当可粗通。”
“准!”我当即决断,“人手从李老七的建筑辅兵中调拨五十名,即刻开工,由赵老黑你亲自督造。沈先生,水车尺寸、竹渠坡度走向,烦你即刻确定,画出详图。” 水利乃农业命脉,于此方面的投入,纵一时耗费人力物力,亦绝不可吝惜。
整个黑风隘,此刻仿佛一架被抽紧所有发条、注入澎湃动力的庞大机器,为了最简单的“吃食”二字,隆隆开动,全力以赴。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特有的腥润气息、焚烧杂草灌木的辛辣烟火味、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劳动者的咸涩汗水气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此刻弯腰洒下的,不仅仅是植物的种子,更是黑风隘能否于这强敌环伺的乱世绝地中,真正扎下深根、挺直脊梁的全部希望。
然,太平之下,暗流从未止歇。
午后,日头偏西,我正蹲在一片新垦出的土地上,抓起一把土仔细捻搓,感受其湿度与粗略肥力,猴子如同田间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步外的田埂阴影下,低声道:“姑娘,西面‘一线天’哨卡,‘夜不收’弟兄传回鸽信,于三十里外老鸹岭附近,发现零星可疑踪迹,似在远远窥视我大队人马垦荒之举动。人数不多,约三四骑,行踪飘忽诡秘,掩蔽极佳……观其做派路数,颇似梁山那边豢养的探马精锐。”
我缓缓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沾附的细小土粒。该来的,终究会来。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的动静,想要完全瞒过外界那些敏锐的眼睛与耳朵,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看清具体装扮?携带何等器械?” 我语气平静,目光却锐利起来。
“隔得甚远,又有林木遮蔽,望远镜中仅见模糊身影,马上矫健,马匹亦显神骏,非寻常驿马。未见明显旌旗号衣,亦未携长大兵刃,似是轻装简从,纯为窥探而来。” 猴子语速快而清晰,“弟兄们得了严令,未敢打草惊蛇,只远远缀着,记下其来去路径。”
“告诉前方的弟兄们,沉住气,只当未见。他们要窥,便让他们看个分明,看个透彻。” 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正可让梁山上那几位头领好好瞧瞧,我黑风隘非但能提刀厮杀,更能挥锄垦荒,自食其力。想要困死、饿死我们?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明白!属下这就去传令。”猴子抱拳,身影一晃,便没入田垄间起伏的土埂之后,如同水滴汇入大地。
栾廷玉不知何时也已走近,显然听到了只言片语,沉声道:“宋江……或者说吴用,到底还是坐不住了。我等在此扎根愈深,垦荒愈广,于梁山而言,便愈成心病。他们是怕我等真在此处经营起铁桶一般的基业,再也难以拔除。”
“由他们忌惮去。” 我转首,望向西面那沐浴在午后斜阳中、轮廓苍茫的连绵群山,目光如刀,“我等当下要务,便是与天争时,与人争机!在梁山下定决心、调集重兵大举来犯之前,将这九千亩土地尽数播下种,浇上水,护出苗!待秋日谷满仓,粟盈囤之时……” 我收回目光,与栾廷玉对视,一字一句道,“届时,攻守之势,或许便要易位了。”
夕阳终于敛去最后一道余晖,沉入西山之后。清脆的收工铜锣声在暮色中“铛铛”响起,悠远回荡。劳累整日的人们,拖着疲惫不堪却带着充实笑意的身躯,扛着沾满泥土的工具,如同退潮般,从四面八方汇向炊烟升起的营寨。空气中开始弥漫开粟米粥的清香与偶尔一缕炖煮干菜的咸香。
我独自驻足于一片刚刚开辟出来、泥土尚显生硬、裸露着草根与石砾的田埂之上。晚风拂过,带来远方汶水的湿润与山林的气息。脚下这片浸润了数千人一日汗水、寄托着万人求生热望的土地,在渐浓的暮色中沉默着,却仿佛蕴藏着磅礴待发的生命力。
春耕如用兵,垦荒似攻城。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是与无情天时角力、与贫瘠地利抗争、更与暗处窥伺的凶恶敌人争夺生存权利与未来发展空间的殊死博弈。
而这一仗,关乎存亡,许胜不许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