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秦老师的字正练到《心经》的这一句。
“那天高先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秦老师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其实,养老院能撑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何音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相框,那天,高先生就是站在这张桌前,看着这张照片。那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间即将毁于他手的房间里?记忆中那双沉静而温柔的眼里,显露出残忍和冷漠,也许,那才是它们原本的底色。
“那么……这些老人该怎么办呢?秦老师你呢?”
秦老师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越过井然的小院子,越过略显陈旧的围墙,停留在远山葱郁的植被间。
“初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那时山坡上还有大片的油菜花开着。”
“……”
“何音,有相聚就有离别,这是很自然的事。”
这不是自然的事,这是人为的事,是高位者为了利益,掠夺弱者生存空间的事。何音这样想着,却没有诉诸于口。
“没有办法改变了吗?”
“院长在争取时间把院里的人安顿好,高先生也在帮忙周旋。”
“我看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看着何音忿忿不平的模样,秦老师宛然一笑。
“人家高先生也是为了工作。”
“哼,我看哪……”
“秦老师早。”
闻声,何音吃了一惊,猛然回头看向门口,只见那道消瘦的身影正立在门外,仍是上次的装束,他目光淡然地看着秦老师。
“又来打扰了。”
“哦,高先生。”
秦老师转过轮椅,含笑看了一眼略有些窘迫的何音。
“进来坐啊。何音,给高先生倒杯茶。”
何音应声往小橱柜走去。
“顺路带了些点心,您尝尝。”
“高先生有心了。”
“秦老师,我单名一个峰字,您叫我高峰就行。”
高峰说着话往里走,两人交错的瞬间,自然的清香恍若棉丝飘游而来,侵占了她全部的感官。一时间,何音竟忘了方才的愤懑,不自觉沉醉起来。伸出的右手,刚一触及水壶,伤口的触痛就惊醒了她。何音吃痛地龇着牙,换了左手倒入热水,端了茶杯,快速放在高峰身前的小茶几上。
“谢谢……”
高峰看了一眼有意避开目光的何音,正要开口说什么。
“秦老师,那我先出去了。”
不等两人反应,何音径直走出房间,反手阖上了门。
握着门把的手,轻轻颤抖着。
“没出息!”
她暗骂了一句,径直往院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想着秦老师的话。
“有相聚就有离别。”
离别是很自然的事,但何音一直学不会坦然地接受它。太奶奶的离世,让年幼的何音第一次体会了离别。一个寻常的深夜,这个给了她最初拥抱的人,在她的注视下,安然阖上了眼,像是睡去一般祥和。只是,自此以后,太奶奶再没有睁开眼,也再没有把何音抱在膝头。很长一段时间里,何音陷入了对黑夜的恐惧,因为那里有永久的离别。每晚临睡前,她捧着太奶奶留下的玉佛吊坠,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亲人的康健,祈祷着不再有离别。
升学后,朋友之间的别离变得寻常而频繁,不曾注意的瞬间,就能轻易割裂友情,而何音常常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个。她不得不学会掩饰漫长的失忆,那些没能消解的离别,沉淀在角落,堆起一道不够严密的墙,企图隔绝过于脆弱的心和无处不在的离别。
然而,这一次,何音不想再被动地接受离别的到来,她厌倦了无可奈何的借口。
“院长,我听说了养老院要关门的事。”
“唔,没办法啊。”
正在抽屉里翻找公章的院长,点了点头,自嘲地说。
“院长我能力有限啊。”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吧?如果我们找媒体报道呢?”
“何音啊,”
院长打断了何音的话,将公章按压在表格的右下角。
“如果你真的想帮忙,改天陪我去看看几家合适的养老院吧。子女没办法接回去的老人,要提前找好地方安顿。”
迎着那双泛红的眼睛,何音看到了院长的无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接过表格,点点头,默默退出去。阖上门,转身离开时,何音看到向这边走来的高峰。秦老师曾说,他在帮忙斡旋,也许他有办法。想到这儿,何音立在原地,等着他走近。
高峰也看到了她,脚步加快了些。不知为什么,看着匆忙走向自己的他,无能为力的委屈一点点涌上来,湿润了眼眶。她别过头,快速的抹了一下眼睛。再回头时,他已经走到了跟前,小心地看着她。何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小声说。
“我有事想请教高先生,如果不耽误你时间的话,我在院子里等你。”
“好,可能要些时候。”
他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却莫名地让她安心。
“没关系。”
说完,何音便转身往院子的方向走去,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才回过头,看着他留下的空白,不禁自问,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