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已被纯白的花海淹没,但往来搬运的工作人员仍旧步履不停。高峰回头看向嵌在镜框中明眸善睐,自问这迟来的爱意是出于对往生之人的追念,还是又一出自我感动的戏码。
“高总,听过百合花的故事吗?”
邢秘书侧眸瞧了他一眼,似在等着他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据说,有一才子在深山中偶遇佳人,互许终生,交换了白玉戒指。后来才子赴京赶考,再归来时,遍寻佳人无踪,最后在初遇的地方,看到一株盛放的百合,花心中静静躺着那枚玉戒。”
邢秘书向来谨慎寡言,像这样的泛泛之谈更是从未有过,高峰看不透她的意图,只能敷衍了一句:
“没想到邢秘书是这样浪漫的人。”
“浪漫吗?见仁见智吧。”
写着挽联的花圈陆陆续续送进来,邢秘书上前安排妥当,捋顺了白底黑字的挽带,低声吟诵:
“宝瑟无声弦柱绝,瑶台有乐镜奁空。”
高峰看着“音容宛在”四个字,不由得锁眉,挽联虽未冠名,但其意了然,任谁看了都会有所猜测。秦老师一生未婚,走得清清白白,那个人却偏要在她人生最后的注解里添上一次笔。高峰侧身看向那道沉默已久的布帘,心生不安。高建国的城府之深,不是何音能应对的。他们之间的隔阂还未消解,禁受不起一再的摇摆和争执。更让他不安的是,何音的眼里分明隐藏着秘密,而他对此却毫无头绪。
“死亡真的很神奇,它可以在一夕之间消弭争端,却也在同时种下新的因果。”
邢秘书拿起一株百合,利落地折断未加修剪的根部,摆在遗像前:
“今年高老太太的周年祭,陈家新任家主也来上香了。前两天陈律还来老宅探望董事长,高老太太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沉静的目光停留在镜框上,瞬间的失神里泄露出一丝近乎狠戾的冷漠,高峰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隐秘的一幕。现在的他没时间思虑邢秘书的动机,陈律和高建国的单独会面,才是问题所在。以陈志恒的性格,若是事先知情,不可能不和他邀功。若是这个高家的御用律师被有意避开,那只能是出于一个目的。
“邢秘书也是有心了。”
清冷的杏眼幽然回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身后:
“何小姐……”
何音低着头上前,把手里的药瓶递还给邢秘书:
“邢秘书,劳烦你给董事长多拿一件盖毯。”
邢秘书应声离开。
何音侧过身子,像是有意不去看那张像:
“院长在哪里?”
高峰抬起她的脸,苍白的皮肤上没有一丝血色,疲惫的眼惶惶地望着他。
“你现在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我去跟院长说。”
“他有话要跟你说,我先去找院长。”
何音抓住他的手,垂下眼眸,躲开他的视线,径直离开灵堂,用背影表达沉默的拒绝。
邢秘书折回来,自然而然地把盖毯交到他手里。高峰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越过安保,掀帘进入内堂。高建国双臂抱怀,凝眉闭目,似在养神又似在思虑。高峰迟疑了一下,绕到他身侧,将盖毯铺在他腿上。两道凌厉的光直射而来,灼烧着他的脸。高峰敛容起身,垂手退到一旁。
高建国轻叹了口气,沉声道:
“听说你主动提出要戴孝?”
“是。”
“自作聪明!”
银色的发丝微微颤动:
“你自己母亲的性格你不了解吗?”
高峰没有应答也没有辩解,因为高建国的话语间并没有指责。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同谋,而不是敌对关系。
“你在这里待着,公司的事谁处理?”
“材料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有问题他们会联系我。”
“听说,你把程工的儿子招揽了。”
“是。”
程工心中芥蒂颇深,不愿意回来,高峰只能以学习的名义把程成留在身边,借此牵制程工。虽然这一举动引得程工微词,但程成对他信任有加,高峰也着力委以重任,程工这才缓和态度。尽管有程工助力,可这次的审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严苛,实在难以应对。高峰探得口风,得知事情的背后有高穆诚的影子。他悄然看向静坐如钟的背影,暗自思忖,眼前的人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有意纵容。
“上阵父子兵……”
闻言,高峰攥紧拳头,如芒在背。
高建国沉吟半晌,话锋一转:
“我看何音的脸色不太好。”
这话问得寻常,在高峰听来却是意味深长,他斟酌着回道:
“最近经常加班。”
“工作再忙也不能不顾身体,过几天山里做法事,让她陪我去小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
“我问问她的想法。”
高建国回头瞥了他一眼:
“上次说的事,有和你母亲提起过吗?”
“……还没有。”
“虽然,现在不再是父母之命的年代了,但是,最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的。”
高峰心头微颤,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片刻才回道:
“明白。”
“行了,你去歇会儿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
高峰应声退出去,掀帘离开时,余光瞥见高建国倾身向前,小心地抚摸着秦老师的额发,他心念一动,莫名地一阵酸楚,几乎要相信,那个无情无义之人的心底也是柔软的。
邢秘书迎上前说,安排何音去楼上的房间休息了,高峰匆匆上楼,推开门,却见何音静立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竟浑然未觉有人进入。高峰缓缓靠近,小心地搂住她,怀里的身体微微一颤,突然绷得紧紧的,随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怎么不睡?”
“睡不着……”
柔软的发丝轻蹭着他的下巴:
“张哥有没有说明天什么时候到?”
“不延误的话,中午之前能到。”
“他一个人来吗?”
“他没说。”
何音转过身来,软软地倚靠在他肩头:
“对不起,我把你送我的手链弄丢了……”
“没关系,我再送你一条。”
何音摇着头,揽住他的脖子:
“那是独一无二的,不能被替代。”
高峰察觉她话里有话,联想到高建国的提议,他试探着问道:
“他说,过几天山里要办法事,想让你陪着去,你怎么想?”
“什么时候?”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问为什么,好像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
何音的不抗拒和高建国突然的认可,似乎预示着一个不可能的可能,他们之间缔结了某种秘密的契约,而他被隔绝在外。
高峰俯身抱紧怀里的人,试图用真实的体温驱散脑海中荒谬的猜测。
“……回头我问邢秘书。”
“好。”
他不相信何音会背叛他,可事实上,她确实有事隐瞒着他。当张明山出现时,他越发确信了这种感觉。
张明山是第二天中午到的,他是名单上最后一个抵达的。当他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出现时,其余的人纷纷起身相迎。他没有一一寒暄,匆忙和高峰打了个招呼便直奔内堂。布帘飞落时,高峰瞥见他抱着何音,低声软语。
当他再次出现时,已是日影西斜。湿润的红眼眶,和凌乱的发丝,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张明山径直走到高峰面前,动情地握住他的手:
“妹夫,辛苦你了!”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高峰审慎地注视着那双眼,在氤氲的雨幕后,他看到了莹莹闪动着的冷静筹谋。张明山定定看了他一眼,转头去和旧友寒暄,并把几个重要的人物领到高峰面前,郑重地为彼此做了介绍。
入夜后,院长安排养老院的几位老人先行离开,高峰到门口送人,再回来时,穿梭在宾客中的张明山已不见踪影。他走到布帘旁,隐隐听到里面传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言语含糊,听不分明。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油,掀帘而入,内堂的两人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眸里的诧异和提防来不及收敛。
高峰看得真切,但未动声色,缓步走到何音身前蹲下:
“现在没什么事,我给你揉一揉。”
“不用了。”
何音略显尴尬地推拒着。
“妹妹的脚怎么了?”
高峰不顾何音的反对,脱下她的鞋,解释道:
“昨天下台阶的时候扭到了,她不愿意去医院,只能先擦药油缓解一下。”
“不怎么疼……”
“明明还肿着,怎么可能不疼!”
高峰半跪在地上,把何音的脚锁定在怀里,搓热了手心的药油,一圈一圈揉着。张明山的视线落在他的头顶,沉甸甸的,没有温度。
“你们聊,我出去看看。”
张明山起身用力压了一下高峰的肩膀,往外走。
高峰听到帘子垂落的声音,抬眼看向何音:
“我是不是进来得不是时候?”
“……我们只是在闲聊而已……你忙前忙后的,累坏了吧?”
何音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中带着怜惜,正如她眸底闪烁的秘密一样,都是真实的。
你在隐瞒什么?
疑问的尖刺划破皮肤、肌肉、骨骼, 直直地插入心脉,锐利的疼痛迅即传遍全身。手上的力量不自觉地加重,直到何音闷哼着瑟缩了一下,他才察觉:
“对不起,弄疼你了吗?”
“没有……你在想什么?”
高峰默然低下头,执着地揉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拖拽着他的犹豫,徘徊复徘徊。
“高先生……”
“嗯?”
高峰仰起头,他看到何音的动摇,那是他熟悉的表情,这表情曾让他忧虑,如今却是他所期盼的。
“我……”
“何音。”
乔医生的声音粉碎了他的期待。他掩藏着不悦,帮何音穿上鞋,起身和乔医生打招呼。乔医生悄然隐起错愕的神情:
“高先生,你辛苦了。”
迎来送往,鞠躬致谢,是他一直在做的事,然而今天,因为这身孝服,他却收获了从未有过的体谅和认可。高峰自嘲地微笑着:
“没什么辛苦的,你们聊,我先出去。”
灵堂里,张明山独坐在遗像前,像求道者一样凝神思索,忽而,那鹰隼般锐利的眸光蓦地攫住他,一寸一寸谨慎而缓慢地扼住他的喉咙:
“妹夫,有没有时间聊两句?”
高峰和他隔着一个座位坐下,正对着秦老师的遗像,相框里的笑容温润如初,仿佛下一秒就会听到那一句柔声细语的,高先生。
“秦老师不只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张明山。这句话是事实,而不是煽情的话。所以,这身孝服本来应该我来穿的。”
张明山严肃地看了高峰一眼,好像真心责怪他抢了自己尽孝的机会。高峰毫不相让,理直气壮道:
“秦老师把何音当女儿,那我自然是儿子,理该由我戴孝。”
张明山眼神一松,紧张的氛围随之一松:
“这么说也有道理……既然是自己人,我说话也就不兜圈子了。我听说你有些小麻烦,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提……”
高峰断然拒绝道:
“谢谢张哥的好意,不过我说了,我做这些纯粹是为了何音,不是想换取什么。”
张明山泯然一笑,扶着椅背,侧过身直面他,沉稳而内敛的嗓音,透露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不要急着拒绝,这不是试探。当然,我不否认这是一种回馈,不过这种回馈是善意的。你拒绝这份善意,等同于拒绝我的友情。”
“审查的事,我们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案……”
“我当然相信你有能力处理,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聊这么久。只不过能走捷径,又何必非得绕远路呢,你说是不是?”
这份好意显然没有留给他拒绝的余地,但张明山的目的似乎远不止于此,高峰斟酌着回道:
“那我先谢过张哥了。”
“自家人,不必言谢……说来,我跟里昂也有些交集,只不过彼此认识不深,所以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高峰谨慎地沉默着,等着张明山把话说下去。
“他和兰登的公司最近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你知道吗?”
“这我不太清楚。”
张明山意味深长地瞧着他:
“我对插手别人的家务事没有兴趣,但你是我妹夫,于情于理我都会帮你。还是那句话,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张明山的坦荡里有一种世俗的豪情,引人倾心相交。但高峰习惯蛰伏在暗处,考量、怀疑、试探,而他的手里正好有一块试金石,既可以检测张明山的边界,又可以帮他规避风险。
“既然张哥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哦?说来听听。”
“我想请张哥帮我找一个人。”
高峰把莉娜交给他的人名和粗略的信息发给张明山。
“就这些信息吗?”
“目前知道的就这些。”
“妹夫是要考验我……”
“确实是所知不多。”
张明山略一思量,收起手机:
“一言既出,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张哥。”
“妹夫非要言谢的话,不如也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高峰自觉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但此时想要反悔似乎已经晚了。
“张哥想要我帮什么?”
张明山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
“希望妹夫给我个尽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