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安静,却又如此的喧闹。
大姐阴着脸,一言不发,老四和二姐不停地喝着酒,似乎在比赛谁先倒下,何音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游移,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能闻到空气中飘浮着的硝烟味,稍有不慎就可能点燃这间寝室,让过去的情谊瞬间化为灰烬。思量再三,何音还是打算从老四下手,毕竟她的问题是外部问题,并不会影响内部矛盾。
“少喝点,老四。”
何音刚拿走老四手里的酒瓶,她就打开了另一瓶,仍是一言不发地往肚子里灌。
“老四,一会儿喝多了,胃又不舒服了。”
何音抓着老四的手,想要从她手里夺走酒瓶,却被她一下挣开:
“别管我!我就是想喝醉,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喝醉了不难受嘛!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大家帮你想办法。”
“想办法?谁能帮我想办法?你们吗?”
老四身子向后仰了一下,二姐伸手撑住她的后背,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肩上。老四抱着她,低头笑了一阵: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怎么帮我!?你们连自己的事都搞不明白,能,能帮谁!”
二姐自顾自灌了一口酒,冷笑道:
“对啊,自己的事都还没搞明白,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大姐身子一凛,也打开了一瓶酒,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这还是何音第一次看到大姐喝酒。只见她喝了两口,脸颊上就飞起了红晕,眼里的冷静一点点融化,她冷着脸,盯着垫子上的图案,紧紧闭着嘴巴。何音悄悄地把她手边地酒换成了水,小声问:
“大姐,你还是别喝了。”
二姐一手撑着酒瓶,一手支着下巴,歪着脑袋看向大姐,谑笑道:
“哦~原来洁身自好的章慧,也会跟我们一样喝酒啊!”
何音挡在两人之间,想把大姐扶起来。可大姐却稳坐如松,任何音怎么使劲儿愣是纹丝不动:
“大姐,我先扶你上去睡吧。”
“章慧又要逃跑啦!”
二姐大声嚷嚷着:
“老四,快抓住她,她要跑啦!”
说着便往这边扑过来,失去重心的老四,一下子倒在地上,吃痛地骂了一句:
“柯曼曼,你这个疯女人!”
听到老四的话,扑到半路的二姐又调转头去,把躺在地上的老四拖起来:
“起来,你叫谁疯女人!”
“柯曼曼,是个疯女人!”
老四大喊一声又倒下去,二姐被她一拽,也倒在了地上。何音赶紧多铺了几块软垫子,生怕她们躺到冰冷的地板上。就在何音忙活的时候,老四和二姐正抱在一起互相叫着疯女人。大姐默不作声地又打开了一瓶酒。等何音发现时,瓶子已经空了一半。再看大姐,眼中的冷静早已消散,只有隐含着雷电的混沌在流动。
大姐如野兽一般转动着焦点模糊的眼珠子,四处搜寻,随后锁定在正和老四纠缠的二姐身上,何音心下一惊,来不及多想,便从背后抱住了她。
谁知此时的大姐力大无比,竟拖着何音向二姐和老四的方向扑去。急得何音大叫:
“大姐,你冷静点!”
随着二姐一声惨叫,大姐背着何音倒在了二姐身上,老四则被二姐压在下面,发出呜咽的哭声:
“连你们也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
一阵敲门声响起,隔壁寝室的人在门外喊着:
“你们在干嘛呢!这么吵!”
何音的手被压在大姐身下,抽不出来,她只能扭头喊着回答:
“对不起啊!玩游戏上头了。”
“小声点,别把宿管阿姨招来!”
“知道啦,我们会小声点的。”
好不容易把手抽出来的何音,来不及喘气,又把大姐和二姐逐一从老四身上拖开,拉到一边,最后无力地瘫软在垫子上。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什么都是假的,说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根本都不懂,只会说废话、空话、没用的话!废物废物!喜欢有什么用,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永远是这副鬼样子……”
老四一面痛哭,一面控诉,混乱的话语里没有前因后果,只有满腔的怨愤。大姐和二姐躺在各自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何音爬起来,默默地锁上了阳台的门,想了想又多缠了一道绳子。
在她们大一刚入学不久的时候,有一位学姐失恋纵酒,从七楼的阳台跳了出去。何音至今仍记得那一声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在那一刻,尚不明实情的她感受到了某种共振,一种永久的失落感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心脏。
何音把所有酒瓶里的酒一滴不剩,悉数倒掉,随后把垃圾收好,放到一边。然后,把剩余的泡沫垫子全拿出来,铺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何音看了一眼大姐,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何音小心地摘下她的眼镜放在桌上。熟睡的大姐依旧是冷静、克制、谨慎的神情,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努力思考着问题的答案。何音把被子盖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两下。
此时,老四也已经安静了下来,蜷缩着躺在一边,何音给她盖上被子。那张总是笑着的脸上,黏附着被泪水浸湿的头发。何音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梳拢整齐,拿纸巾擦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可那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尽,只能任由它一直流。
何音给二姐盖被子时,发现她正看着天花板发呆,眼角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眼波里仍旧流转着悲伤。
“二姐,你要不要去床上睡。”
“……在这里睡就好。”
何音把被子铺开盖在她身上,又回自己的床上取了被子,关了灯,走到靠近阳台的位置,躺了下来。
酒精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带着醉人的香味和淡淡的苦涩。何音深吸了一口气,想看看自己会不会就此醉倒。她也想不管不顾地醉一次,可偏偏她的身体连一滴酒也无法承受不了。过去,看大人们喝了酒总是快乐的模样,唱着歌,欢声笑语。何音以为酒就是快乐的催化剂,可第一次看到老四喝醉后痛哭的样子,她才知道,原来酒精不只是快乐的催化剂,也是痛苦的催化剂。
“何音,你们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二姐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老四不想去,我一个人也不想去。”
“是世界文化史?”
“嗯。”
“……听说那个老师的课很受欢迎。”
“嗯,很多旁听的人。”
“是个很有魅力的老师吧?”
二姐的话语间似乎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何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算是吧。反正上课还挺有趣的。”
“他跟你们课上的同学很亲近吗?”
选修课是大课,上课的人数是专业课的几倍,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专业课那样紧密。听世界文化史的学生尤其多,加上这个老师基本没有作业,和学生之间的关系,比寻常老师要淡漠得多。何音不知道二姐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反问了一句:
“二姐你认识这个老师吗?”
“哼!我倒是想认识认识。”
说完,便沉默下去,何音以为她睡了,也没再说话。
良久,二姐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何音,你和那个高先生,还联系吗?”
“……没有。”
“那就好,睡吧,晚安。”
“晚安。”
何音终究没有问出那句:
“你和大姐怎么了?”
她隐隐觉得,每个人都被无数的问题缠绕着,而要解开纷乱的结,只能靠每个人自己。何音侧过头,望着窗帘缝隙中透入的那一线夜色,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