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在彻底破碎之前,肉眼不可见的细微裂纹,已然在难以察觉的角落借着应力的作用悄然扩散。只是在那个临界点突然到来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第一条裂纹的出现。
何音看着和解书的内容和对方的签名,一遍又一遍,握在手里的笔却迟迟无法落下。她知道,一旦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就等于默许了那个人的无耻行径。那么,之前她所遭受的不公,大姐为她承受的压力,还有她对周婷婷许下的诺言,就彻底化为了泡影。
李律师见她迟迟不签,着急地问道:
“是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何音摇了摇头,她也知道自己早晚是要签字的,但就是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手。
见状,胡欣然冲李律师扬了扬手,待对方应声走远了,她方才懒懒地问道:
“怎么,还没想好?”
“……你为什么也劝我和解?”
“说好听的呢,是为你好。”
“说不好听的呢?”
胡欣然冷哼了一声:
“我见不得人蠢死。”
何音放下手里的笔,直直地看着她:
“难道不是为了周婷婷案件的证据吗?”
胡欣然微微愣了一下,随后讥笑道:
“看来蠢的是我,都忘了你现在是站哪一边的了。”
“我哪边都没站,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拿这件事去谈条件?”
“双赢有什么不好的?”
“……你为什么这么帮周婷婷?”
“告诉你原因的话,你会帮忙吗?”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帮忙。”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何音的视线落在和解书上:
“也许是为了我自己……”
胡欣然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何音:
“你要的公正,这条路上没有。不过呢,你比婷婷命好,有人会帮你在别处找回来。”
何音知道她指的是高峰:
“你好像总是在暗示我,他不是好人。”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不知道标准,所以我不评价。如果,我的话让你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那是你自己的心在作祟,跟我说了什么没关系。”
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
“赶紧签了吧,我没时间陪你耗着。”
何音心一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胡欣然确认后收起和解书,漫不经心地说:
“我要出去一阵子,有时间帮我带束向日葵给婷婷。”
说完,不等何音反应,她便一挥手大踏步离开了。
等到开学时,何音才知道胡欣然是和张磊一起离开的,有人说他们请了长假,也有人说他们辞职了。
没了胡欣然和张磊的校园依旧如常,只是路过医务室时,何音还是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暗自期待着有个人会突然打开门,冷笑着问她:
“怎么,想我了?”
何音曾问过高峰他们俩去了哪里,但他缄口不言,只说了一句:
“早晚得回来。”
他们确实回来了,但那已经是四个月以后的事了。
在此之前,何音的生活在学校、养老院、早教中心和疗养院之间往复,忙碌而充实。高峰为了新的项目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加班,连休假的日子也在工作。但他仍会挤出时间来学校见她,若是时间充裕些,他们也会去溪谷小坐半日。
生活看似恢复了风波前的平静,可是,同学们心照不宣的对视和路人窃窃私语的侧目,仍会时常刺痛她。
好在老四和二姐并没有刻意地回避这件事,她们俩一回来就拉着何音问起事情的原委,一面听一面气愤地怒骂,从罪魁祸首到已经离职的安保队长,还有那些网上造谣生事的人,一个也没有放过。但是,当听到何音签了和解书时,两人顿时没了声音,还是大姐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要是真的走司法程序,只会对何音不利,毕竟法律讲求的是证据,而我们没有。”
何音感激地看了大姐一眼。其实,她知道,大姐虽然没说什么,但心底里并不赞同她和解。
老四一听,立马跟着说道:
“……至少你打瞎了人家一只眼,咱们也不算亏。”
何音苦笑道:
“我哪有打瞎人家一只眼!”
“不管,就当他是瞎了。”
二姐沉吟片刻,疑惑地问了一句:
“既然他要告你故意伤害,那为什么和解的时候没要你赔偿?”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律师处理的。”
何音也问过李律师同样的问题,但他只是含糊地回了一句:
“为当事人争取利益最大化,是我的本职工作。”
何音心里明白肯定是高峰在背后帮她,只是,无论她怎么追问,他只有一句:
“你能脱身比什么都重要。”
“干这种事儿,他还有脸要赔偿!”
老四又气愤地骂了一句,随后小声问何音:
“你是不是一直没跟赵逸联系?”
“他找你了?”
“嗯,你没消息那阵子,他电话都快打疯了,天天追着我问。”
闻言,何音心里不由得一阵愧疚,她也收到过赵逸的信息,但那时候正是最混乱的时候,谁的信息她都没有回。后来,张磊跟她说起赵逸的关心时,她也曾犹豫要不要联系对方,可一搁再搁,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老四支支吾吾地说:
“他刚知道我回来了,就问起你,要不你自己回他?”
何音点头应了。
当天傍晚,她去了网球场。远远的她就看到正在练习发球的赵逸,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依旧散发着热烈的青春气息。赵逸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后眼睛亮起来。何音指了指角落处的阴影,示意自己等他。赵逸点了点头,目光却时不时地转向她。新来的网球教练上前小声说了他几句,他方才没有走神。如果是张磊在,赵逸免不了要挨一顿臭骂。
想到张磊,何音忽然感到一种物是人非的落寞,她抬头望着兀自蔚蓝的天空,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念张磊和胡欣然,还是在想念永远回不去的无忧时光。
“在看什么?”
赵逸站在光里,低头看着她,满眼粲然的笑意。何音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在看天。”
赵逸抬起头,疑惑地问:
“天上有什么?”
“有永远不会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