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缠绵而温柔,浸润了皮肤,透进心里。
何音扬起脸,迎着绵密的雨丝,闭上了眼睛。
那年初夏,突然而来的暴雨,将他们困在廊檐下,不远处居民楼的昏暗灯光里,泄露出悠扬的琴声。他忽而一笑,屈身伸出右手,抬眼温柔地望着她:
“能不能请你跳支舞?”
风裹挟着雨水和乐音,打湿了半个身子,但他们浑然不觉,恣意地旋转着,欢笑着。那一刻的爱意是真实而浓烈的,可何音却直到现在才恍然想起。
雨丝停了,何音睁开眼,一把透明的伞正罩在头顶。
“孙医生让你进去。”
前台护士把伞塞进她手里,扭头走向敞开的铁门。何音紧捂着胸口,小步追了上去。
疗养院的一切依旧,连众人淡漠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前台护士随手递了一块毛巾给她:
“他在办公室。”
“谢谢!”
何音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快步往孙医生的办公室走去。尽管两年没来了,脚步却依然记得方向。
办公室的门留了一条缝,浓郁的中药味自那缝里钻出来,侵入鼻腔。何音只觉得一阵头晕恶心,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她轻叩了两下门,等里面传来含糊的应答声,方才推门而入,小声唤了一句:
“孙医生。”
“别误会,我只是让你进来避避雨。”
何音循声看去,却不见孙鹤年的身影,只有药柜上影影绰绰的晃动,证明了他在。何音小心地绕过堆了满地的书籍,在药柜之间找到了那具佝偻的身躯。孙鹤年兀自埋头翻阅书籍,并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孙医生,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孙鹤年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难经》。”
何音回头扫了一眼乱山似的的书籍,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蹲下身子,一本一本地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递过去,却只换来了孙鹤年一声低呵:
“找个书也要半天!”
何音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地上的书籍,思量着该怎么整理更方便取用。
孙鹤年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甲乙经》。”
何音立马蹲下身,找寻起来,好在刚刚她有看过一眼,很快就找到了。
孙鹤年头也不回地接了过去。何音就这样站在他身后,一本又一本地递书,直站得腰脚酸软。不知过了多久,孙鹤年终于直起了身子,回头睃了她一眼,冷言道:
“雨停了。”
何音会意,即刻道了别转身离开。
走出疗养院的大门时,天色渐暗,她的心里却有了一丝光亮。只要孙鹤年愿意帮忙,高峰醒来的希望就又多了一分。她正想把好消息告诉徐贤敏,就收到了他的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去医院。何音估摸了一下时间,回复了消息,便匆匆跑向站台。
那公车像是感应到了她迫切的心情,没一会儿就到站了。何音跳下车,匆匆忙忙地往徐医生所在的楼跑,沿途遇到那天拦截的保安,她扬着手,大叫了一声:
“叔叔好!”
对方窘迫地挥了挥手,扭过头去。
何音不以为然地笑着,加快了脚步。周妈妈曾经说过,等待的时间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失望,而是没完没了的希望。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即使大费周章请来孙鹤年,也可能一无所获。毕竟周婷婷在疗养院住了这么久,仍是沉睡的状态。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唤醒他,她都会去尝试。
“等一下!”
何音远远地挥手示意,但电梯门还是在眼前缓缓关上了。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按下了上行键。
“何音?”
何音回头,疑惑地看向说话的人:
“你是……”
对方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是张老师……现在说老师,好像也不太合适了。”
“张老师?!”
“是不是变化很大?”
张磊勉强扯了扯嘴角,笑意凄然。
何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形如枯槁的男人,不敢相信,他和之前那个意气风发、体格壮硕的网球教练是同一个人。
“你也是来看他吗?”
“……嗯。”
“那你赶紧上去吧。”
何音恍然回神,拦住了张磊:
“张老师……你有时间吗?”
医院的小花园里,张磊平静地诉说着,他和胡欣然离开学校后发生的事。关于不堪一击的誓言,关于骤然离世的双亲,关于病入膏肓的残躯。曾经以为的岁月悠长,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被迫画上了句点。
何音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目送张磊蹒跚着离开。她失魂落魄地走回住院部的大楼,坐上电梯,按下了徐医生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电梯缓缓上行,眼泪却不住地下落。
他曾一次次请求她相信他,她也一次次信誓旦旦地应允。然而,每一次,她的信任都会被旁人的只言片语所左右,每一次,她都选择轻信他人,而弃他于不顾。可是,每一次,他都耐心地解释,包容着她的摇摆不定。
她一直以为,在这段短暂的感情中,自己是被背叛的那一个,没想到,恰恰是她一次次违背了誓言,践踏着他的信任。
何音拖着绵软无力的身体,走到门前。艰难的抬起手,落在门把上。不等她用力,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我刚想下去看看呢!你怎么没接电话?”
徐贤敏说着话,折身往里走:
“还没吃饭吧?我刚从食堂打了点,先吃……你怎么了?”
何音拖着步子,走进办公室,颓丧地坐在地上,决堤的泪水,恍如那日的暴雨一般倾泻而下,砸得手背生疼。
“何音,出什么事了?”
“……我说了会相信他的,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他身边的……我答应他了,却什么也没做到……他都提醒过我的,我为什么没有听他解释……我为什么没有相信他……”
徐贤敏小心地揽着她,轻声安慰着:
“等他醒了,有的是时间好好解释清楚。”
“如果,如果他一直不醒,那该怎么办?”
“会醒的,一定会醒的。”
徐贤敏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头发,笃定的话语,就落在她耳边:
“有你在这里等着,他一定会回来的!”
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何音只觉得徐贤敏的身形一滞,一句冷若冰霜的嘲讽便迎头劈来:
“还真是情深意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