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沉默扼住了喉咙,何音心中懊悔不已,暗骂自己太草率。孙鹤年兀自低头翻看书籍,对她的诉求置若罔闻。不知过了多久,何音战战兢兢地说道:
“孙医生,能不能请你帮帮我?”
“……我已经不看诊了。”
“那如果他是疗养院的病人呢?”
“疗养院没有床位给他。”
“周婷婷的房间一直空着。”
听闻孙鹤年常年不离疗养院后,何音就想过把高峰转移到这里治疗,为此她事先问过护士姐姐床位的事。
孙鹤年侧目剜了她一眼:
“你倒是计划周详,可惜,那个房间你用不起。”
何音掏出包里的两个信封,迟疑片刻,心一横递了出去:
“这些够吗?不够我可以再想办法。”
孙鹤年接过信封,瞥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冷笑道:
“终于露出尾巴了!告诉那些人,不用再枉费心思了。你也不用再来了!”
说着,便将信封掷在了地上,决然背过身去。
何音脑中嗡嗡作响,四肢一阵发麻,她仓皇解释道:
“孙医生,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是谁,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我的朋友。”
“扯谎也不编个像样的故事。你一个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这钱,这钱是……”
何音的视线落在信封上,她没看过里面有多少钱,因为她不想看到自己在高峰母亲眼中的价码。
“不用解释了!算是我看错了你,你走吧。”
孙鹤年的话语很轻,却似冰锥般贯穿了何音的身体。她僵在当下,半晌没有动弹。
“要是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哪怕是醒来也会有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周思思的话在耳畔徘徊。
何音攥紧了拳头,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低声诉说起钱的来源。高峰母亲讥讽的目光,似乎就在暗处盯着她,那目光像鞭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扇在她的脸上。
细细簌簌的翻页声停了下来,孙鹤年的声音低沉而遥远:
“……他的病症没什么特殊的,不用非得找我。”
“找过别的中医了,但是没有效果。”
何音见孙鹤年态度软化,再度恳求道:
“孙医生,求求你,能不能先去看一眼?”
孙鹤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永远不缺病人,我在做的事远比唤醒某个人更重要。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何音循声看去,只见胡欣然款步走进房间,唇角含着嘲弄的笑意:
“臭老头,孙思邈的《大医精诚》可是你教我背的。怎么,老糊涂了,连为医之道都忘了!”
孙鹤年轻咳了一声,嗫嚅道:
“她说的病症,你们胡家随便一只手都能救治,何必非得找我。”
“大爷亲自下的针,没反应。”
“……胡润亲自下针?那人是谁?”
“高家的儿子。”
“哪个高家?”
“还有哪个高家?”
孙鹤年回头扫了何音一眼,沉吟片刻,蹙眉道:
“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废人了,只想安心修书,外面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何音还想说什么,就被胡欣然长臂一揽,转身往门口走。
“算了,何音,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郎中,要不是有我们胡家捧着,他什么都不是。”
“你们胡家‘度世金针’的虚名,可是我孙鹤年一针一针扎出来的。没有我,哪有你们胡家的今天!”
胡欣然嗤笑道:
“没错,当初立招牌的是你,可是,把这招牌发扬光大的是我家大爷。我要是你啊,也会好好躲着不见人了,免得让人笑话,技不如人,晚节不保。”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孙鹤年一声厉喝:
“站住!”
胡欣然冲何音扬了扬眉,转过身,不耐烦地问道:
“又怎么了?”
“我可以去看看,但是有个条件……”
听完孙鹤年的话,胡欣然脸色泛青,眼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何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既怕她拒绝,又怕她答应。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何音已经明白了高峰的话,这世界没有什么不费之惠。
胡欣然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
“行!一言为定!”
孙鹤年泯然一笑:
“明早八点,准时来接我。”
“谢谢孙医……”
何音话还没说完,就被胡欣然拽着离开了疗养院。
铁门关上的瞬间,胡欣然放开了她的手,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胡医生……”
何音出声叫住她:
“我很感谢你帮忙,但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胡欣然转过身,斜倚着车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不是不知道,而是回答不了。”
“……”
“你见过他?”
何音紧抿着嘴,默然不应。
胡欣然缓缓走近,俯下身子,眯着眼睛审视着她:
“他跟你说了什么?”
何音后退了一步,移开视线:
“等高先生醒来,让他告诉你吧。”
“学会耍心眼子了……走吧,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坐公车回去。”
说完,何音绕开胡欣然,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片刻后,胡欣然的车飞快地从身后驶来,呼啸而过的瞬间,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回到寝室,何音搬了椅子,坐在阳台上,身前是寥落的几盏灯,身后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她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包括当下这一刻的消逝。她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有些孤单。她拨通了徐贤敏的电话,告诉他明天一早孙鹤年会去。
“这件事,我得告诉夫人。”
何音没有回应,转而问道:
“我能和他说句话吗?”
“那我一会儿打给你。”
片刻后,手机响了起来,是视频。何音接通了电话,看到屏幕那头徐贤敏正在给高峰戴耳机。他调整了手机的位置,让何音能看到高峰的脸。
她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着眼睑,忽然有些害怕,她怕明天孙鹤年告诉她,这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周妈妈一样,挺过一个又一个破灭的希望。倏尔,她又低下头自嘲地笑了起来。明明在交出信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探望的资格。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那晚,她梦到了溪谷,他背对着她,独自坐在溪中垂钓,任她如何哭喊,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攥着湿漉漉的被角醒来时,已是天明时分,何音简单洗漱后,坐车前往疗养院。
车窗外,纷乱的云层纠缠在一起,遮蔽了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