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路口等信号灯时,一辆公交车拐进了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从后门下车。恍惚间,何音想起秦老师中风那天,拉着她上车,又指引她下车的那个孩子。当时不觉得,但此刻回想起来,竟有些冥冥之中的神秘感。
忽然,那孩子冲着他们的方向扬起手,挣扎着哇哇大哭起来。何音心中生出一种不祥,她疑心自己不该急着把高峰带来。
“绿灯了。”
“嗯?”
高峰指了指信号灯,何音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转弯。
养老院的大门近在眼前,此时再说退却的话,似乎已经晚了,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毫无依据的臆想。
何音停稳了车,踌躇着没有开门。
高峰撩起她的碎发,挂在耳后,轻柔的吻随着话语落下:
“要不,还是我先去见秦老师?”
“还是我先去,车里太热了,你去大厅等吧。”
两人正往大厅的方向走,迎头遇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往外走。何音低着头没注意,却听那人叫了一声:
“妹妹。”
她疑惑地回头看去,就见张明山扬着笑脸站在台阶上。
“怎么,这就不认识了?”
“张哥,这么巧,你也来看秦老师。”
张明山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高峰:
“你带朋友一起来?”
何音犹豫了一下,介绍道:
“这是我男朋友,高峰。这是秦老师的学生,张哥。”
张明山莞尔一笑,跨前一步伸出手来:
“幸会,是叫妹夫好呢,还是称呼高先生更合适?”
高峰即刻握住了对方的手,淡然回以一笑:
“叫妹夫就好了,张哥。”
何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浑然不觉,不由分说地牵紧了她的手。
张明山含笑点头,随后看向何音:
“妹妹,听说你之前身体不适,现在康复了吗?”
“急性阑尾炎,现在已经没事了。那天事出突然,都没来得及跟你们打声招呼。”
“康复了就好,我不清楚状况,随便准备了些滋补的东西,暂存在秦老师那里,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
说话间,张明山看了一眼手表:
“妹妹,今天我有点事要处理,改天我请你们小两口一起吃个饭。”
何音正要道谢,高峰抢前一步说道:
“该我做东请张哥才是。等张哥有时间了,告诉何音,我来安排。”
张明山深看了高峰一眼,笑着应允,挥手作别。
何音看向那张略显冷峻的脸:
“干嘛冷着脸?”
“没有啊,我本来表情就这样。”
“明明就……”
何音话说一半,就看到院长往这边走来。她仓皇撒手,反被高峰拽进了怀里:
“又看到哪个哥哥了?”
“院长……”
“正好,也跟院长打声招呼。”
不等何音表示抗议,高峰就拉着她迎上了院长:
“院长,好久不见。”
院长刚展开笑颜,一眼瞥见两人的手,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高先生,何音,你们……”
“我们来看秦老师。”
“哦……秦老师在房间呢。”
院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何音,羞得她垂下了视线。
“那我们先过去。”
“好,一会儿来我那儿坐坐”
高峰镇定自若地拉着她往秦老师房间的方向走。
何音拽了他一下,不悦道:
“计划不是这样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明明说都听我的。”
高峰突然停下脚步,快速低头吻了她一下:
“我食言了,认罚。”
“你这是耍赖。”
“嗯,就是耍赖!我可不想再冒出个赵哥李哥来。”
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何音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不管有多少哥,高先生永远只有一个。”
高峰的眼波流转,哑着嗓子低语道:
“我们回家吧。”
何音的心随之一颤,羞赧地转过脸去:
“没正经!”
何音躲开那双戏谑的眼睛,大步向前走去。
秦老师的房门虚掩着,何音握紧了高峰的手,轻叩了两下。
“进来。”
何音推门而入,唤了一声:
“秦老师。”
“你张哥刚走,他说……”
书架前的秦老师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回过头来,神情蓦然一滞,随后视线下移,落在交叠的双手上,脸色紧跟着就沉了下去。但转瞬间便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仍旧是苍白的:
“高先生,好久不见。”
“秦老师,好久不见。”
“秦老……”
何音刚想解释就被秦老师出言打断:
“何音,有本书我找不到,你帮我去院长那里看看。”
秦老师转过轮椅,背对他们,何音紧张地看了一眼高峰,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声说了一句:
“去吧。”
何音缓步离开房间,反手关门时,她看到秦老师转过身来看向高峰,眼神幽暗不明。她低头站在门口,心慢慢下沉,却不敢移动脚步。她怕万一秦老师身体不适,高峰不知道安宫牛黄丸放在哪里。
“何音,怎么站在这里?”
听到院长的声音,她慌忙收敛担忧的神色:
“那个……秦老师让我问问院长你有没有看到她的书。”
“什么书?”
“那个……”
秦老师根本没告诉她什么书。
院长了然地微笑着:
“哦,我想起来了,你跟我去办公室拿吧。”
何音犹豫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院长上前揽住了她的肩:
“放心。”
何音跟着院长上了二楼,忐忑不安地坐在办公室的软沙发里。院长递了杯水给她,转头在书架上找起来,好像真的有那么一本等待被归还的书。
“应该就是这本。”
何音接过院长递来的书,薄薄一本,单一的封面上黑底白字,写着《悉达多》,黑塞。
何音她听过这本书,但从未看过。她随手翻了几页,心思却完全没在纸页上。她喝了口水,看了一眼手机,才过了短短十分钟。
“不用担心。”
何音抬眼看向院长,只见她莞尔一笑:
“秦老师不会为难高先生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
何音踌躇了一下,转而问道:
“院长,你知道秦老师年轻时候的事吗?”
“知道一些,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我只听他们愿意诉说的部分。至于那些隐秘的过往,还是让它们留在盒子里的好。”
何音扭头看向窗外,艳阳高照,夏树苍翠,不安潜藏在枝叶的阴翳之间,随风蠢蠢欲动。她有些后悔自己打开了那个盒子,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打开了,就必须去面对。
何音站起身:
“院长,我先把书给秦老师送去。”
院长微笑点头:
“去吧。”
何音下楼时,高峰正往这边来。她快步迎上去,焦急地问:
“怎么样?”
高峰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说:
“别紧张,我们就闲聊了几句。秦老师在等你,我去院长那儿坐坐,你们慢慢聊。”
何音迟疑地走到秦老师的门前,敲开了房门。
秦老师正坐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秦老师,要把书放书架上吗?”
“哦,谢谢,给我吧。”
秦老师微笑着回过头来,脸色缓和了许多,但仍难掩邑邑。
“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
“这是黑塞中年时的作品,彼时,他历经了一战和家庭的破裂,饱受生理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他用一支笔疗愈了自己,也疗愈了无数沉浸在伤痛中的人。里面有一句话:‘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听过吗?”
何音摇了摇头,秦老师轻叹了一声:
“这句话支撑着我走过了最黑暗的时光。”
秦老师放下书,拿起桌上的相框,静静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眷恋和忧伤:
“那时候真的很美好,一切都是绚烂的,就像是一场幻梦,可惜太过短暂,而代价又过于残酷……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现在的我遇到照片中的女孩,会对她说些什么。会劝说她远离所爱的人吗?还是任由她沉沦在爱情的美好幻象里……”
何音缓步走到秦老师身旁,蹲下身子,依偎在那双绵软无力的腿上:
“对不起,秦老师,我不该让你想起这些事。”
“傻孩子,你应该顾虑的不是我的感受……”
秦老师抚摸着何音的头发,轻声叹息道:
“何音啊,既然你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就应该明白,横在你们面前的是难以逾越的屏障,那不是依靠爱情可以战胜的。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你真的确定要陪着他一起走吗?”
何音抬起头,笃定地说:
“我确定。”
“哪怕遍体鳞伤?”
“哪怕遍体鳞伤!”
秦老师凄然地笑着:
“‘水归于水,年轻人归于年轻人’。我不会劝你离开他,但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谢谢秦老师!”
离开时,何音带走了张明山留下的补品,还有那本《悉达多》。她反手带上门,将秦老师和久远的记忆留在了房间里。
走出大厅,她正想问高峰在哪里,抬眼就看到樱花树下站着的熟悉身影。两年前,她正是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他穿过花雨匆匆走向自己,走进心里。
何音迈开步子,坚定地走向那道身影。风过树梢,斑驳的日光波浪一般裹挟着那孤清的背影,似乎要将他带去远处。何音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慢慢跑了起来。高峰忽然回头,微笑着张开了双臂,缱绻的目光看定了她。艳阳落在他身后,似箭般射来,何音奋不顾身地向前一跃,稳稳地落进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