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挨着她坐在台阶上,仰天望着月亮,眼角残留的淡痕里是没说完的思念。何音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尖:
“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本来就打算走了。”
“……你的琴声很美。”
欧阳轻笑了一声:
“谢谢。”
两人都沉默下来,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各想各的心事。
何音侧头瞄了他一眼,月光落在长长睫毛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掩藏了他眼里的情绪。
“你能不能再弹一首?”
“不能!”
“……哦。”
欧阳转过脸来看她,神情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
“不问为什么?”
“问了你就会弹吗?”
“不会。”
“那我为什么要问?”
爽朗的笑声惊扰了夜的寂静。一只小猫从两人身前走过,愤懑地叫着表示抗议。
欧阳倏然起身,朝何音伸出手:
“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何音躲开他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
“别指望我买单。”
“免费的。”
欧阳在前,领着何音从一处隐秘的小道穿出去,没走两步就到了主路上,一辆摆渡车随即停在两人身旁。
“去马叔那儿。”
驾驶员会意,往山下疾行,车子经过几幢民宿式的独栋,径直驶出酒店大门,开上彩虹路,随后一拐进了另一条幽林小道。何音回头看了一眼消失的酒店大门,心下有些发怵。回头却见欧阳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怕了就回去。”
“有什么好怕的!”
何音的倔强,在一张张蛇皮面前软了下来。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白场上晒着的一排蛇皮,又回头去看那三间无声无息的屋子,脊背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往欧阳身边靠了靠。
“啊!”
欧阳突然大叫一声,吓得何音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紧张地四下张望:
“什么!哪里!”
“哈哈!不是不怕吗?”
何音心知被作弄,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偏偏那摆渡车早没了踪影,她想走也走不了。欧阳得意地笑着,大步向白场最左侧的小屋走去。何音撵着他,跟上去。
欧阳屈身贴着门缝小声说了一句:
“马叔,闻到味儿了。”
门应声开了一条小缝,黑暗中,一双皱巴巴的小眼睛盯着他们,奇异的香味随即飘了出来,何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欧阳拉进了门里。
浓郁的异香冲击着鼻腔,何音的肚子立马有了响应。她心虚地捂着吵闹不休的肚子,视线不自觉地转向屋里唯一的光亮,只见那红色的碳炉上冒着热腾腾水汽,伴随着脂肪溶解的声音。
“欧阳大少,真不愧是属狗的!”
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一个瘦小的老头正坐在炭炉前,冷眼瞅着他们。
欧阳从旁拉了两个小板凳,拽着何音大剌剌地坐下:
“最近刚得了一坛老酒,在来的路上,改天拿来孝敬马叔。”
被叫做马叔的男人冷哼一声,转身拿了两个碗,不知舀了什么递过来。何音起身道了谢,低头一看,只见碗里漂浮着一条条带着奇怪斑点的黑色肉丝。她立马想到了院子里那一张张诡异的蛇皮,胃里一阵翻腾。她偷瞄了一眼欧阳,却见他整张脸埋在碗里,吃得格外投入。
“这位小姐不喝吗?”
见马叔阴下脸来,何音心一横,舀了一勺。鲜嫩的蛇羹滑进嘴里,奇异的香甜在舌尖层层绽放,竟是比那碗鸡汤要好喝数倍。此时,肚子已经打起了响雷,她也顾不得许多,三两下就把一碗羹吃了个干净。等她餍足地放下碗时,迎面两双笑眼正看着她。
何音尴尬地笑了笑:
“挺鲜的。”
欧阳紧跟着吹捧道:
“何止是鲜,简直能让人成仙。”
马叔不无得意地撇了撇嘴,又把碳炉上的蛇肉串递给何音:
“尝尝这个。”
何音咬了一口,鲜活的肉质跃动在齿贝间,留下满口的余香。她忍不住赞叹着频频点头。
马叔皱巴巴的脸已然舒展开来。三人并不多作交谈,只是低头各吃各的。吃完碳炉上的串,欧阳起身道了声别就往外走,何音向马叔致谢,但他并不理会,自顾自收拾碳炉。何音道了别,出门去追欧阳。
白场上,他侧身站在那里,微扬着头颅,双肩披着如洗的月光,像个殉节的骑士,又像是贬落凡间的精灵。何音的视线落在那根歪歪扭扭的树枝上,轻笑出声:
“摆什么造型!”
欧阳甩着树枝,迈着罗圈腿,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
“看出来了吗?”
“卓别林?”
欧阳冲她比了个大拇指,突然仰天,大吼一声:
“freedom!”
何音笑得弯下了腰:
“金刚版《勇者的心》!”
“你的笑容很美。”
闪着银光的眼定定看着她,像辽远的宇宙,深邃难测,撩拨着何音心中的探寻。
她收敛了笑意,问道: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德彪西的《月光》。”
“哦……”
“没听过吧。”
“只听说过贝多芬的《月光》。”
“贝多芬的《月光》是这样的……”
欧阳扬起树枝,微眯着眼睛,低声哼唱,左手时不时在虚空中弹奏几下。
何音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演奏完整首曲子,含笑问道:
“那德彪西的呢?”
“德彪西的是……”
欧阳突然停下来,侧头看着她:
“套路我?”
何音忍着笑意调侃道:
“你是哼的,又不是弹的。”
“偷换概念。”
欧阳垂下手,树枝落在草丛里,胡乱拨弄着,漫不经心地说:
“跟紧点,这儿可真有蛇。”
“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欧阳回头歪嘴一笑:
“不然,你以为马叔锅里的蛇是从哪里来的?”
恰此时,平地起了一阵风,草丛里传来一阵沙沙声。何音快步跑到欧阳身旁,拿出手机打开电筒,照着漆黑的前路,故作镇定地说:
“太暗了,我给你照着路。”
“谢谢你。”
“不客气。”
早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加之山里的湿气大,寒意贴着薄薄的衣料透进身体里。何音抱着胳膊取暖,一件针织外套随即落到了肩上,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她看了一眼只剩短袖的欧阳,取下外套丢回他身上。
“不用耍帅。”
“感冒了可别赖我!”
“放心,赖不着你!”
欧阳也不穿,任由外套挂在身上,一晃一晃的。安静的侧脸,在朦胧的月影里,透露着淡淡的忧伤,就像他的琴声一样。
何音对这个只见过四次的男人产生了好奇。
此时,远处亮起车灯,何音抬眼看去,一辆摆渡车正往这边疾驰而来。欧阳扔了树枝,冲对方扬了扬手。
何音诧异地问:
“你叫的车?”
“难道你想一路走回去?”
“走回去也没什么。”
“不怕你男朋友着急吗?”
欧阳回过头定定看着她,像是在问询,又像是在确认。
何音没有回答,握紧安静的手机,默然上了车。
欧阳落座在前排,侧过身来问她房号,何音把房卡递过去。欧阳看了一眼和驾驶员交代了一句:
“先在大堂放我下来,再送她。”
何音趴在栏杆上,堂皇的酒店大门缓缓出现在眼前,她的心却跟着树影,一点点后退向纵深处。她不想回去,不想回到只有一个人的房间,但是,除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她无处可去。
车子停在了大堂的侧门,欧阳刚下车,何音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循声看去,只见赵逸从大堂里跑出来,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
“何音,你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也不接?”
“手机没信号,怎么了?”
何音转头看向欧阳,却发现他已经悄然走远了。
赵逸往欧阳走远的方向扫了一眼,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高总在找你。”
关怀的目光里,还留着往昔情谊的残影,只是那轮廓已经淡得看不分明了。
“他让你来找我?”
“他很担心你。”
“……上车吧。”
何音往旁边挪了挪,赵逸却坐在了后排。她苦笑着转过身去:
“你们住哪儿?”
“我回餐厅,程工和师傅他们还在喝酒呢。”
“哦……那周小姐呢?”
“周总也在。”
何音闷声应了一句,转而问道:
“明天的晚宴,你们去吗?”
“晚宴?我们明天下午就回去了。”
何音苦笑着垂下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多次一问,明明心里早就明白了那句“我们”指代的是谁。
赵逸小声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何音转过头,望着曲折盘旋的山路,不知道自己正去向哪里。
远处的路灯下,一道身影在来回踱步,落在地上的影子时长时短,摇摆不定。车灯的光打在那人身上,将影子推到了极远处。
高峰迎上前,伸手等着,何音扶着把手侧身下车,回头和赵逸道了谢。赵逸嗫嚅着应了一句,眼睛却看向她的身后。
“辛苦你了。”
淡漠的话语里是上位者的优越感。
“高总,你们早点休息。”
青涩的脸上堆起一个称不上圆滑的笑容,挥手作别。
何音听到钉子锤进心口的声音,尖锐而熟悉的疼痛提醒着她,过去的那枚钉子从没被拔除,它只是隐没在肉里,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炙热的胸膛贴着她的脊骨,温暖了她的皮肤,却没能驱散侵入肌理的寒意。
“冷不冷?”
一丝淡雅的香水味,若有若无地拂过鼻尖。
何音挣脱了他的怀抱,径直走下台阶。快步穿过竹径,打开了房门,屋里的灯都亮着,温度调节得恰到好处。何音脱了外套去拿床上的睡衣,高峰站在门边看着她走进卫生间,一句话也没说。等她洗漱完出来时,高峰正坐在阳台上。何音躺进被窝里,关了床头灯,紧闭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睡意。她听到推门打开又关上,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床边又走远了,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片刻后,水流止息了,脚步声回到卧室。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有力的臂膀绕过腰间,攥住了她的手,沉重的呼吸拂过发丝。何音睁开眼,黑暗中家具的轮廓慢慢显现,她开口道:
“我打算搬去学校的宿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