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符环绕着她,如纱如幔,如泣如诉,何音沉溺在轻柔而悠长的琴声中,不愿醒来。突然,一双手击碎月光下的安宁,紧紧攥住了她,何音睁开眼,波光潋滟间,她看到星空般深邃的眸底刻着自己的模样,无助、狼狈、孱弱。
欧阳趋身上前环住她的腰,托着她冲破水面,新鲜的空气刺痛了鼻腔,何音靠在欧阳的肩头咳嗽,凸出的肩骨膈得她下巴生疼。
“没事了。”
欧阳小声安慰着,单臂圈着她往台阶的方向游。
泳池边人声嘈杂,何音抬眼看去,只见几名身穿安保服的男人正围着高穆毅和那个壮硕的男人。
“你们什么态度!是她自己掉下去的,跟我们可没关系!再说了,泳池边都没有救生员,这不是你们度假村的疏忽嘛!反倒赖上我们客人了!”
壮硕的男人高声嚷嚷着要投诉。
黑衣女人安稳地躺在原处,仿佛这一切嘈杂都与她无关。
欧阳抱着何音走上台阶,高穆毅越过安保人员,径直走过来。何音示意欧阳放下她,落地的瞬间,灌满水的鞋子噗嗤作响。何音脱掉鞋子,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浴袍,裹紧颤抖的身子。高穆毅顺手拿过服务员手里的毛巾,兜住何音湿漉漉的头发,揉了揉:
“可别感冒了……”
欧阳一把推开他,揪着他的衣领,厉声警告:
“高穆毅,你别太过分!”
高穆毅反手扯住了欧阳的衣领,讥讽道:
“哪来的疯狗瞎叫唤!”
安保人员紧跟过来,强制分开了两人。
其中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显然和其他安保人员身份不同,他站在高穆毅和欧阳中间,神色淡然地劝说道:
“欧阳先生,高先生,麻烦两位冷静一下。”
高穆毅挣开安保的手,整了整衣衫,斜睨了何音一眼,转身正要走,两名安保拦住他的去路,看着西装男,似乎在等对方下命令。
“滚开,别挡老子的路!”
“高先生,请您稍安勿躁。既然有客人投诉发生了恶性袭击事件,那我们‘清心谷’就有义务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西装男慢条斯理地解释着,目光沉静如水,似乎感受不到眼前这位贵门子弟的不悦。
高穆毅冷哼了一声:
“我可是你们钟先生请来的贵客……”
“在场的每位都是钟先生的贵客。”
西装男毫不客气地打断高穆毅的话,转头看向何音:
“何小姐,你能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闻言,何音顿生疑虑,她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而且,对方的问题根本是多此一举。她扫了一眼泳池四周的监控,目光落定在西装男的脸上。对方显然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但却不动声色地等着她的回答。何音忽然明白对方要的不是问题的答案,而是没有问题。
她低声说了一句。
“是我走路失神,不小心落水。”
高穆毅侧头看向她,眼眸微沉。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耽误高先生的时间了。”
西装男颔首致歉,两名安保即刻退到一边,高穆毅默不作声地径直离开。壮硕的男人恋恋不舍地同黑衣女人道别,快步追上去。
何音正要弯腰去拎地上的鞋子,安保抢先一步拿走鞋子,随即在她身前放上了一双拖鞋。
“地面湿滑导致何小姐落水,是我们‘清心谷’待客不周,还望何小姐见谅。您的衣物鞋子,我们会帮您换新,晚些时候,我会让医生去您房间为您检查身体。”
西装男公事公办的,像是在宣读判决。何音苦笑着穿上拖鞋,问了一句:
“请问您贵姓?”
西装男默然片刻,低声回了一句:
“鄙姓梁。”
“梁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了,我没有哪里不适,这些衣服鞋子也只是湿了,不用换新。”
说着,她伸手去拿安保手里的鞋子。
“何小姐,鞋子我们帮您拿去清洗。我先让人送您回房间休息。”
西装男的话里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不用麻烦,欧阳陪我回去就行。”
何音知道拗不过对方,懒得再作争辩,和欧阳一起往泳池出口的方向走。拐弯时,她看到西装男走到黑衣女人的躺椅旁,身体微微前倾,恭敬地说着什么。
“别好奇。”
沉默半天的欧阳,突然开口道:
“你处理得很好,不过,下次记得不要随便问人姓名。”
“为什么?”
“有些人,单是认识就会给你带来麻烦。”
欧阳的神情异常认真,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何音想起初见时,他就刻意隐瞒自己的姓名,之后又故意装作不认识。即使是现在,她也只知道他的姓氏。
“比如你?”
欧阳哑然失笑:
“比如我。”
“可是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而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不能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欧阳略一思量,开口道:
“……我单名一个‘一’字,一心一意的‘一’。”
他的神情一阵恍惚,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仓皇扭过头去。
“欧阳一……”
何音默念着他的名字,伸出手:
“谢谢你救了我。”
欧阳转过脸时,眼里盈着笑意:
“这么大的恩,你总得请客了吧!”
“你好歹是有钱人,怎么老让我请客?”
“谁跟你说我是有钱人?”
“你不是钢琴家吗?”
“我是落魄的钢琴家,没有钱……名也是虚名。”
两人说笑着走到大道上,一辆摆渡车已经等在那里。欧阳陪何音到小屋,叮嘱她锁好门,有事打他电话。
“可我们没联系方式。”
两人相视一愣,几乎同时去掏兜,又同时笑出声来。拎在手里的两部手机都灌饱了水,随手一甩就能甩出半碗水来。欧阳的尚且能开机,何音的已经彻底报废。
“打我房间电话吧。”
欧阳把房间号告知何音便离开了。
突然的安静让何音无所适从,她回到房间锁了门,呆呆地站在那里,恐惧、不安、焦虑像蚂蚁一样,一点点爬上她的身体,又刺又痒。
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她。
何音走到床边,接起话机:
“喂。”
“何音,你去哪儿了?怎么手机又不接?”
欧阳救她上岸时,她没觉得后怕。
全身湿淋淋地滴着水时,她没觉得自己可怜。
梁先生暗示她撒谎时,她没觉得委屈。
可一听到高峰的声音,她的喉咙就猛地收紧,眼里涌起浓浓的水雾。
“……手机……掉水里了……”
她强忍着哽咽,可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
“……我在回来的路上。”
“……嗯。”
“我很快就到。”
“嗯!”
何音攥着话筒,匍匐在床头柜上,任由眼里的水不住地流淌,那不是泪,而是灌进身体的泳池水。她觉得冷,彻骨的冷,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进入淋浴房,蜷缩在地上,任由滚烫的热水冲刷身体。氤氲的水汽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何音仿佛又回到了泳池里,水浪挟持着她,源源不断地涌进身体。胃里一阵翻腾,她仓皇跑出淋浴房,抱着马桶呕吐不止,直到吐尽最后一滴酸水。
没等她缓过神来,门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何音想起自己挂了锁,高峰的房卡未必能打开。她定了定神,脱去贴在身上的湿衣服,裹紧浴袍匆忙往门口跑。
“高……”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欧阳和身穿白袍的医生。
欧阳眼神一闪,尴尬地扭过头挡在她身前,小声说:
“你要不要先穿件衣服?”
何音低头看去,恍然发现方才跑得太急,浴袍的领口开了一半。她慌张地捂紧浴袍,反手关上了门。
等她再次打开门时,欧阳身后又出现了四个人,除了梁先生,还有两名安保和一个拎着手包的女人。
“何小姐,打扰了。”
梁先生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何音疑惑地看向欧阳,见他点头,便退开一步,让众人进入房间。安保没有跟进来,背身站在敞开的房门前。
“何小姐,这位是张医生,先让他帮你检查一下,可以吗?”
梁先生问得很客气,但转头就示意医生上前,完全没有留给何音回答的时间。何音配合着医生检查,眼睛偷偷瞄向那张紧绷的脸,忽然一块毛巾挡住了她的视线,何音不满地看向扔毛巾的人。
欧阳放下手里的暖壶,倒在一旁的沙发上,自在地翘着二郎腿:
“把头发擦干,真想感冒吗?”
何音擦着头发,听医生的嘱托,对方留下养胃冲剂、感冒药和一些维生素,转头和梁先生简单说明情况后便离开了。紧跟着,那名拎着手包的女士上前。
梁先生介绍道:
“何小姐,这位是造型设计师米莎,她会根据您的喜好,准备晚宴所需的礼服……”
“我带礼服了。”
梁先生紧抿着嘴,沉默三秒,像是老师在等不听话的学生自我反省。
“钟先生对方才的意外深表遗憾,希望何小姐能接受我们的歉意。”
何音收起自己的想法,乖乖地点头。
梁先生指着放在柜子上的几个袋子,继续说道:
“这是新的手机,还有衣服和鞋子,我给您放在这儿。不知道您是否需要我们为您办理新的电话卡?”
“不用了,谢谢。”
“好,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着,他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见他走出房门,何音瞬间松了口气。
米莎含笑解释道:
“何小姐别介意,梁主管天生冷脸,并没有恶意的。”
“米莎姐,我带了礼服,真的不用麻烦了。”
闻言,米莎面色转忧:
“这……”
欧阳上前打圆场:
“人家一片好意,你就接受吧。”
说话间,他打开暖壶,倒了一杯,递给何音。
浓郁的姜香弥漫开来,何音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寒凉的胃里顿时暖融融的。
她看向米莎,见对方一脸为难,心软了下来:
“那辛苦米莎姐。”
“何小姐,客气了,你看看你喜欢什么风格的。”
欧阳见缝插针地调侃道:
“米莎,有没有落水狗风格的?”
何音愤然瞪着他:
“你说谁落水狗!”
“还有哪只落水狗!”
欧阳胡乱揉着她的头发,甩了她一脸水珠子。
“欧阳!你……”
何音正要扬手去打,抬眼却见欧阳看着门口,笑意僵在脸上。她诧异地回头看去,见高峰站在门口,心里一喜,正要起身去迎,凛冽的寒光突然扫向她。何音身形一滞,呆在原地,她惊恐地发现,高峰和他母亲的眼睛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