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不定的体温和情绪再次夺走了何音的睡眠,她又回到了需要药丸才能短暂入睡的状态。整个国庆假期她都在病房度过,无论是回家的计划,还是搬宿舍的事都被搁置了。徐贤敏不许她出门吹风,说是伤寒未愈,吹风只会加重她的咳嗽。但那天是秦老师的生日,何音好说歹说才求得徐贤敏的许可离开病房。
临出发时,徐贤敏又到病房巡视,见何音一个人,便叮嘱她等高峰到了再出门。何音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没有告诉高峰秦老师生日的事。那晚大吵一架后,他们就处于冷战的状态。尽管高峰每天都来,但是两人的对话仅限于最日常的内容。彼此都小心地避讳着那些名字,那些事。仿佛有一根引线横隔在两人之间,些许火星就能点燃隐藏在背后的炸药。
徐贤敏被护士叫走后,何音即刻戴上口罩离开。
公交站台旁,桂花树开得正盛,满枝金灿灿的花飘溢着浓烈的香,即使隔着口罩,也能闻到。何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连日来的委屈跟着翻涌上来。
曾经让她心安的怀抱,如今却成了禁锢她的冰窖。她想要逃离,可又怕逃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公车进站时,戴着鸭舌帽的短发女生,从站台那头小跑上前,她时不时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男生。
“跑什么?”
男生压着她的帽沿,笑得一脸宠溺。女生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
“别老弄我帽子。”
车上没有空座,男生拉着女生走到后门的角落处,抓着扶手,小心护卫着。何音站在两人的身旁,余光注视着。车子颠簸了一路,男生的手抓得很紧,女生躲在他怀里,安稳地玩手机。
下车时,何音回头看去,见那女生把手机递到男生眼前,说着什么,眼里亮晶晶的。男生微笑着点头,目光并没有落在手机上,而是专注地看着女生。何音心中不禁酸涩,她记得曾经那双眼睛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从公交站台走到养老院不过十分钟的路,何音走了一路咳了一路,直咳得眼睛发热,嗓子干疼。她正站在门口缓神,杨阿姨的声音缓缓靠近:
“何音,站这儿干嘛呢?”
“杨阿姨,咳咳。”
“怎么了这是?不舒服?”
何音勉强忍住咳嗽:
“稍微有点……咳嗽”
“你这嗓子都哑了,我那儿有鱼腥草,你带回去炖着喝,止咳效果最好了。”
两人说着话往公寓楼的方向走,就见一人独坐在桂花树下,背对着她们,微仰着头,似在看花又似在望天。
“秦老师最近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阿姨语重心长地说:
“人啊,年纪越大,越容易觉得孤单,你有空多来陪陪她。”
何音默然应了,径直走向那个孤单的背影。微风吹落橙黄的花瓣,细雨般落在秦老师的头顶和肩膀,但她浑然不觉,凝神望着虚空。何音想起去年秦老师生日时,大家正是坐在这里赏桂,那时郑奶奶还在。一切恍如昨天,但却已经面目全非。何音走到秦老师身后,小声唤了一句:
“秦老师……”
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抖落了几朵灿黄的花。秦老师回过头来,淡淡笑着:
“你来啦?”
何音蹲下身,仰着脸看向那双慈善的眼睛。这一年秦老师一下子老了许多,眼角的褶皱深了,头发的颜色却越来越浅,像是这秋叶,逐渐褪去了生机,慢慢走向凋敝。
何音心疼地握住那双温暖而消瘦的手:
“怎么一个人坐这里?”
“屋里有点阴,出来晒晒太阳。”
“有风……”
“风是暖的。”
何音侧身坐在草坪上,靠着秦老师膝盖,轻叹道:
“还是这里最舒服。”
“怎么了?听你声音怪怪的。”
“受凉了,一直咳嗽。”
“我那儿有枇杷膏,走的时候带着,泡温水喝就行。”
“嗯……”
何音闭上眼,感受着那双手温柔的抚摸。
“秦老师,等枫叶红了,我们去山里赏枫吧。”
“你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真的。”
“好……‘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秦老师轻吟了一句,言语间的离愁浓墨般消散不开。何音心里一惊,隐隐有些不安:
“不要这句,还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好。”
“你是不是就记得这一句?”
“嗯!”
两人相视一笑,将片刻的阴郁掩盖过去。
“最近工作怎么样?说给我听听。”
闻言,何音起身坐到一旁的长椅上,缓缓开口,说起学校的事。自她进入晨星以来,就一直跟着特教老师学习康复训练的课程,同时,还兼顾乔医生的行政助理。似乎什么都参与了,但又没有明确的归属。
“乔医生是有意要把你培养成副手,你得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何音略加思量,似乎明白了秦老师话里的意思,只是她没有自信可以像乔医生那样独当一面:
“我有点怕辜负她的好意。”
“刚开始难免会有些磕磕绊绊,但只要脚跨出去,慢慢就会看到路的。”
何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此之前,她一直心存疑虑。毕竟,万琳她们的职业规划非常明确,唯有她的工作安排模棱两可。她甚至一度怀疑,乔医生是因为高穆诚的嘱托才招揽的她。秦老师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宽慰道:
“乔医生心有大志,不是会被私事掣肘的人。”
想到自己以小人之心揣度乔医生的好意,何音不禁羞赧地低下了头。
秦老师拍了拍她的手:
“晒得晕乎乎的,推我回房间吧。”
两人说着话往房间走时,杨阿姨迎上来,告诉何音订的蛋糕和花已经送到了。
闻言,秦老师小声抱怨了一句:
“你又乱花钱。”
“生日当然得有蛋糕啦。”
何音笑着应了一句,心里却有些疑惑,她只订了蛋糕,并没有订鲜花。
推开房门的瞬间,一大束百合盛放在阳光下,恍如初雪般圣洁纯净。秦老师的身子突然微微一颤,何音低头看去,却见她的脸色如那花朵般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秦老师,怎么了?”
“这花……是你送的?”
何音第一次在秦老师的脸上,看到如此慌乱的神色。送花的人必然是料到了秦老师的反应,才会假托她的名义。何音本能地撒了谎: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没什么不喜欢……只是味道有些浓。”
“那我把它拿出去。”
“不用了,放着吧。”
秦老师勉强笑着,背过身,没再看那束花。何音借口看字帖,把花挪到了窗帘的另一边。
以往,秦老师的桌上总是摊着字帖,毛笔也总是润着新鲜的墨水。可如今字帖归整的收在一边,毛笔是干的,砚台也是干的。显然已经闲置了一段时间,联想到杨阿姨的话,何音试探着问了一句:
“秦老师,今天没练字吗?”
“最近偷懒,好久没练了。”
秦老师心不在焉地说着,目光飘去了远处。任何音说什么,她都是懒懒地敷衍着。
杨阿姨来叫她们去食堂时,何音借口花太香,让她悄悄地挪走。
尽管,秦老师竭力配合大家微笑唱歌,但是,眼底的阴影却越发浓重。何音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临别时,她一再叮嘱杨阿姨多关注秦老师的状态,说得对方都紧张了起来。
何音知道秦老师是坚强的人,但她也知道再坚强的人,都有最柔软的痛处,那束花显然就是秦老师的痛处。
当何音走出养老院的门,看到站在黑车旁那抹谨慎的黑色身影时,她心里的猜测有了明确的答案。
邢秘书款步上前,柔声道:
“何小姐,好久不见。”
“邢秘书,好久不见。”
何音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后面的黑车,指了指自己的口罩,闷声道:
“我感冒,会传染。”
邢秘书红唇微扬,克制而不失礼节:
“董事长只是想简单聊几句。”
何音心知躲不过,硬着头皮侧身坐进车里。
高建国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何小姐,最近都好吗?”
何音低头轻咳了两声:
“不好,感冒很严重,会传染。”
高建国的目光微沉,转头对前座的邢秘书说:
“送何小姐回医院吧。”
邢秘书微微颔首。
随着挡板缓缓关闭,车里的温度骤然下落。何音心有不满,也顾不得礼节,抢在高建国说话之前,开口道:
“百合是董事长送的吗?”
“……何小姐真是心直口快。”
“谢谢董事长的好意,不过百合太香了,秦老师不喜欢。”
“是吗?她以前很喜欢百合。”
“人都是会变的。”
高建国收起客套的笑意,露出威严的神色:
“何小姐一贯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既然惹董事长不高兴了,那我就先下车了。”
何音敲了敲挡板,但没人理会,她又敲了两下,仍是没人理会。
高建国端起茶杯,悠哉地喝了一口,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处境。何音气呼呼地坐回位置上,猛咳了一阵。挡板缓缓开启,邢秘书转头递来一瓶温水,不等何音开口要求下车,挡板就又缓缓关上了。
何音回头时,看到高建国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负气背过身去,默默喝水。
“她身体还好吗?”
高建国问得犹豫而小心,何音好奇地转过身去,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黑色的车窗上映着一张略显苍老的疲惫的脸。何音心软了下来,语气也缓和了些:
“……还好。”
“她知道你跟峰儿的事吗?”
“知道。”
“也知道我是峰儿的父亲?”
“嗯。”
“她怎么说?”
“她说,‘水归于水,年轻人归于年轻人’。”
车窗上的眉眼舒展开来,那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是她会说的话……”
高建国转过脸来,神情严肃但不严厉:
“别以为我会因为秦老师,就认可你们的关系。你要想清楚,峰儿永远不可能娶你。如果你不想像峰儿的母亲一样,一辈子做外面的女人,就趁早离开他。”
明明是伤人的话,何音却感觉不到恶意,反而听出了一丝无奈:
“董事长特地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是好意提醒你,不要在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
“谢谢董事长的好意,不过我自己的青春年华,我自己负责。”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之前的提议始终有效,哪天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不用,谢谢!”
高建国眉头紧蹙,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瞪着她:
“冥顽不灵!”
何音看着和高峰一般无二的生气表情,低头哑然失笑。
“笑什么?”
高建国厉声问道。
何音收住笑声,又猛地咳了一阵:
“你们俩……咳咳,生气的样子好像。”
“傻话,父子怎么可能不像!”
何音愣了一下,她第一次在这张威仪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父亲的神情。
高建国打开隔板,沉声道:
“邢秘书,一会儿把后备箱的枇杷膏给何小姐。”
“不用,我有……”
何音刚想推辞,就被高建国剜了一眼:
“长辈赐,不可辞。这都不懂吗?”
医院门口,邢秘书递给她枇杷膏时,特意说了一句:
“这是山上的师傅秘制的,效果很好,别处没有的。”
何音目送黑车缓缓驶离,疑心地打开手里的两个袋子。秦老师和高建国送的枇杷膏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