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音正犹豫着该怎么解释，高峰从书房出来，随便整理了几件衣服，说项目出问题，需要接受全面审查，短时间内会住在公司。何音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看着他背对自己整理衣服和生活用品，直到他盖上行李箱走出门，始终侧着脸，没有看她一眼。
沉默的背影立在玄关，扶着行李箱的手青筋暴突。何音试着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习惯服软低头，因为那是高峰擅长的事。僵硬的肩膀颓然下沉，何音看着公寓的门被推开，又被缓缓关上。寂静从脚尖爬上她的发顶，密密麻麻的，将她整个覆盖。她呆呆地站在玄关，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期待着离开的人会折返回来，推开门，紧紧抱着她。但是，直到她的腿被寒意麻木，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何音木然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着睡一晚再醒来，高峰一定准备好了早餐等着她，像往常一样。她和衣睡下，睁着眼等着闹铃响起，下床打开房门，客厅里灯火通明，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何音拖着步子走到厨房，一切都是昨晚的样子，砂锅和碗碟仍在原处。没有预想中的早餐，没有忙碌的身影，什么都没，何音真切地感受到高峰离开的事实。她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是事发突然的逼不得已。她把厨房里的剩菜收拾了，刷完碗碟，还来不及准备早餐，第二个闹钟便响了起来，她匆忙换衣服出门，等到车库才发现自己忘了拿车钥匙。她惶然呆了片刻，回到一楼，一面打着车，一面往公寓大门的方向走。
此时，正是早高峰时间，何音等了二十分钟，加了两次价才终于打到车。等她到学校时，整整迟到了半小时。乔医生没说什么，但何音自觉惭愧，整整一个上午埋首在工作中，不曾离开椅子一步。等她再起身时，强烈的晕眩几乎将她拽倒在地。她怕乔医生看出端倪，静坐了片刻，方才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乔医生正低着头，似在专心工作，可眼里却是空茫茫的，对周遭的事浑然不觉。何音尝试着叫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回应，直到第三次她才恍然回神：
“你说什么？”
“去吃饭吧……”
“我不饿，你去吧。”
这句话已然成了乔医生的口头禅，何音没有再劝，因为她知道劝了也没用。等她到食堂时，已经有些晚了，她随便点了两个清淡的菜，端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含着筷子点开手机屏幕。和高峰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中午，他问她是不是要加班，何音回了是，他嘱咐了一句回家报平安，便没了下文。何音想着那一桌冰凉的菜，愧疚不已。她想打个电话问问他吃饭没有，又怕打扰他工作，编辑了信息，又觉得词不达意，写了又删，始终没有发出去。
“看什么呢？”
何音看着突然出现的万琳，锁了屏，低头扒拉凉了的饭菜：
“怎么这么晚才来？”
“小豪又闹脾气，哄了半天。”
小豪有情绪障碍，还有轻微的暴力行为，虽然他不是万琳班里的孩子，但只有万琳能安抚他。何音由衷地赞了一句：
“哄孩子你确实有一套。”
“哄得了孩子，哄不了巨婴啊！”
万琳叹着气，抱怨道：
“你说男人的脑子都是什么构造！钻进牛角尖里，就死活拉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谁说男人是理性动物的，我看他们就是纯动物！”
万琳性格直爽，一有什么烦恼向来是不吐不快。何音顺着她的话问道：
“你们家老邹又惹你生气了？”
“说到他就来气！”
万琳道了句开场白，滔滔不绝地数落起老邹的过错。简单来说，就是老邹急着结婚，万琳不想这么早结婚，便借口工作刚起步，怕婚礼筹备太繁琐，耽误时间。老邹又迂回着要和她先领证，后办婚礼，被万琳拒绝后，便认定她推三阻四，是存心留后路，撒泼甩赖地跟她要名分。
“一个两百斤的成年男人，像个弃妇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我玩弄他的感情……简直是，不堪入目！”
何音试着遐想了一下，立马止住念头，劝道：
“这不也是因为老邹稀罕你吗？”
“你这么想就错了！”
万琳夹了个丸子，放进何音的盘子里：
“别人碗里的总是特别的香，等真的到他碗里，十个有九个会变脸。”
“你家老邹对你百依百顺的，你还不信他？”
“对一个人的好是可以随时收回的，现在百依百顺，说不定哪天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谈恋爱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张弛有度，才能牢牢掌握主动权。”
何音若有所思地夹起丸子仔细端详：
“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能简单一点吗？”
“你简单，人家可未必简单……”
万琳似是察觉了什么，话锋一转：
“你不用担心这些，毕竟，你家高先生这么疼你。”
何音苦笑着放下丸子：
“你刚刚还说，对一个人的好是可以随时收回的。”
“一码归一码，你家高先生绝不会这么对你的。”
“谁知道呢……”
何音想到那个沉默离开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涩。也许，他已经决定收回对自己的好了。想到这儿，何音没了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到窗口帮乔医生打包了一份。两人结伴回到办公室，陪着乔医生吃饭的功夫，万琳又把老邹的罪行控诉了一遍，乔医生含笑听完，分析道：
“男人和女人一样需要安全感，你不要一味的阴谋论，否定你家老邹对你爱。他想要的只是你对他的认可，而婚姻只是一个外在的形式而已。”
“那不能好好说嘛！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看着就烦。”
万琳嘴上埋怨着，眼里却已经有了松动。
“你对孩子这么有耐心，怎么对老邹就这么苛刻？”
“他是成年人，哪能跟孩子比！”
“谁说成年人就要一定要坚强了？有时候，大人远比孩子更脆弱。”
乔医生突然愣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黯淡下来，幽幽道：
“成年男人的自卑和自尊是深入骨髓，也许一辈子也没办法治愈……”
万琳冲何音使了个眼色，把话题引到了开放日的活动上。何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的话，心里反复琢磨着昨晚的事。
一整天，高峰没有发一条信息，没有打一个问候的电话，直到夜深了何音才收到短短的三个字：
“到家没？”
何音简单地回了一句，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经发了“晚安”，匆匆结束对话。何音心里窝着火，把手机远远的扔开。万琳的话和乔医生的话盘旋在头顶，互相争执，却谁也说服不了谁，烦乱的思绪纠缠得她难以入眠。
一阵连续的信息提示音，彻底中断她的睡意。何音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十几条信息都是来自克莉丝的，她正疑惑出了什么事，一张双人照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身着淡紫色长裙的窈窕女子，依偎着身侧的人，不经意地看向镜头，蛾眉曼睩，秋波微转，朱唇轻扬，楚楚动人。修长的胳膊，缠着那不堪一握的纤纤细腰，既是护卫，又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不断跳跃的信息将那人的脸推出了屏幕，何音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正是高穆诚，因为只有他会让克莉丝情绪失控。但她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和这张暧昧不明的合照意味着什么。她把对话条拉下来，逐条读过，方才明白克莉丝生气的原因。
据克莉丝所说，对方是华侨，世代经商，产业遍布全球。和高穆诚是校友，早先并不熟稔，这次突然热络起来，出双入对。高穆诚不仅和她单独庆生，还邀请她参加克莉丝的生日宴。俨然是热恋中的情侣，甚至有传闻说两人即将订婚。
何音想到黯然神伤的乔医生，心里的无名火紧跟着蹿起来。但想到高峰和周思思的先例，她又把怒意压下去，疑心其中另有隐情。
翌日，乔医生说欧阳联系她更改彩排的时间，把两天后的彩排改到了当天。何音明白欧阳是有意避嫌，正犹豫着要不要让生活老师代劳，转念一想，欧阳在美国生活过，正好借机打听一下，便跟着去了。欧阳见到她时，并没有特别诧异，只是在彩排时刻意躲着她，坐得远远的。何音悄然挪到他斜后方的位置，欧阳侧头看了她一眼，起身就要走，被何音一把按回椅子上：
“你躲什么？”
欧阳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你男朋友不会突然冒出来吧？”
何音故作未闻，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在美国有朋友吗？”
欧阳扬起手，用对讲机和灯光交代了几句，转而问她：
“……想打听什么？”
“高穆诚现在在美国……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欧阳侧过身来，倚靠着沙发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比如呢？”
“比如……一些特别的传闻什么的……”
“是你打听，还是替你男朋友打听？”
“有区别吗？”
“当然有！我可不想掺和高家的家事。”
何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回道：
“跟他无关，是我打听。”
欧阳微眯着眼瞧她：
“拿什么换？”
“……又想吃什么？”
“街口有家卖奶油泡芙的。”
欧阳扫了一眼舞台，不怀好意地笑道：
“人有点多……可我也不好意思吃独食。”
何音咬着牙点头应下。她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伍，花了小半个月工资，拎着十几盒泡芙走了几百米，结果换来的只是欧阳一句：
“是有这么回事。”
何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没有内情吗？”
“你都说是内情了，旁人怎么会知道？”
何音见他有意戏弄自己，愤然夺过他手里的泡芙盒子，拣了一个塞进自己嘴里，心口为着流失的钱财隐隐作痛。欧阳探手来拿盒子里最后一个泡芙，被何音躲开：
“把钱还我！”
“别这么市侩。”
两人正忙着争夺，冷不防被一只玉手趁虚而入，拈走了最后一颗泡芙。两人齐刷刷地看向手的主人，默契地收回视线，端正坐姿。莉娜挨着何音坐下，小口吃着泡芙，调侃道：
“怎么我一来就突然安静了？”
欧阳头也不回地冷言道：
“莉娜小姐，一个小时前你就该到了！”
“不好意思，遇到个有趣的朋友，聊了两句，没注意时间。”
说话间，晶亮的眸子转到何音身上：
“那位朋友你们也认识……”
何音警惕地盯着那两瓣刻薄的红唇，一开一合间，她听到了最不想听的名字，高穆毅。莉娜慢条斯理地吃着泡芙，定定地瞧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何音压抑着失衡的心跳，淡然回应探寻的目光。
“莉娜小姐，能不能请你移步上台？”
欧阳语带不满地提醒了一句。
莉娜嫣然展颜，将吃了一半的泡芙扔进盒子里，优雅起身往台上走。
何音见欧阳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心知他也知晓这件事：
“高穆毅什么时候出来的？”
“有什么可惊讶的吗？”
“可他明明……”
“听说朱嘉瑞把事情全揽下来了。”
欧阳轻笑道：
“就算朱嘉瑞不出面，高穆毅也不会怎么样。这不过就是一场戏，别太当真。”
何音想打电话和高峰求证，手指刚触到屏幕，又放下了，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周妈妈疲惫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何音不禁猜想，周妈妈是不是早知道这一切会回到原点，所以谨慎地压抑着快乐。
“这世界就没有公理吗？”
欧阳枕着椅背仰头看她：
“公理几块钱一斤？”
何音默然不应。尽管，她早知道高穆毅会重获自由，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有些人总能逃脱，而有些人却注定被困樊笼一生。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欧阳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这只小白兔，是怎么闯进狼群的？”
莉娜的琴声似乎在应和他的话，陡然掀起风暴。欧阳目光一沉，回头向舞台挥手示意，随后拿起话筒：
“莉娜小姐，请尽量配合一下好吗？”
莉娜用一串急促的乐音表达着不满，自顾自地继续弹奏，欧阳无奈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把话筒扔到一旁。何音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等欧阳坐下来时，她开口问道：
“那你是什么？也是狼吗？”
欧阳竖起衣领，遮掩着清隽俊逸的脸庞，单露着山眉水眼，压低嗓子：
“……我是幽灵。”
何音笑弯了腰，抬眼时，却见欧阳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眼眸中的人影恍惚，似她又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