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宫,云台隐没在氤氲紫气的深处,仿佛与整个洪荒,又仿佛与某种无形无质、浩瀚无边的意志融为一体。
最高处的云台上,鸿钧道祖的身影静静端坐。
他身着最简单的灰扑扑道袍,面容清癯古拙,三缕长须垂落胸前,双眼似闭非闭。
眸中不见瞳孔,唯有不断生灭、演绎着洪荒万物兴衰的混沌景象。
往常,他坐在这里,便如同天道本身在此小憩,平静无波,运转万古。
洪荒的悲欢离合,量劫生灭,在他眼中不过是大道循环中早已标注好的涟漪,起于该起之时,灭于当灭之际。
但最近,这永恒的平静,被打破了。
并非外敌入侵,亦非法力波动。
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定数”本身的紊乱。
像一根生锈的齿轮卡进了原本精密运转的天道法则巨轮之中,发出刺耳又难以忽视的摩擦声。
鸿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幅度轻微到连最细微的紫气尘埃都未曾惊动。
但他那双倒映洪荒万象的眼眸深处,那混沌生灭的景象,却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与……扭曲。
乱了。
全乱了。
后土没有身化轮回,填补天道空缺,消散于天地,滋养万物。
她活得好好的,不,是活得前所未有的好!
不仅没死,还得了混沌至宝,立了地道,成了与他鸿钧平起平坐的道主!
这也就罢了,她竟还将那十一个祖巫,一股脑全抬上了圣位!
虽然走的是地道神职的路子,根基与玄门不同,但那也是实打实的混元大罗金仙,十一个!
天道之下,何时有过这等荒唐事?祖巫成圣?还是批量生产?
那蛮横的力之大道,那狂暴的煞气血气,竟能与轮回秩序结合,堂而皇之地占据一方至尊位格?
地道这一“觉醒”,不仅分走了天地权柄,更带来了一群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圣人”!
妖族呢?本该在接下来的量劫中与巫族拼个两败俱伤,最终退出天地主角舞台,残余势力苟延残喘。
可现在呢?
天庭还稳稳立在九天之上,帝俊太一虽因仙庭之事威望受损,但根基未动,周天星斗大阵仍在。
甚至那鲲鹏还搞出了什么“妖文”,天道竟也认可,降下功德,让那扁毛畜生也踏入了混元金仙后期之境!
妖族气运非但没衰败,反而因文字出现,有了凝聚文明之火、长久传承的迹象!
还有那人族!女娲造人成圣,本是定数。
人族当受磨难,于巫妖大战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直至天地主角更迭。
可如今呢?人族初生,竟被后土玄冥直接带回了不周山脚,受巫族(如今是地道)庇护!
不周山是什么地方?盘古脊柱所化,洪荒中心,巫族老巢!
让人族在那里繁衍生息?这还叫磨难求生吗?
这简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
而且,那十二万九千六百人族,是以盘古精血混合息壤造化而成。
天生与巫族血脉有微弱共鸣,与后土地道有天然亲近……
这哪里还是原来那个注定孱弱、需要披荆斩棘的人族?
红云死了,紫气碎了。这本不在最清晰的定数之内,但也算一种混沌变数,天道自有消化之道。
可那碎裂的紫气遁入大地,与新生地道、与那被改变的人族命数搅在一起,会催生出什么怪胎?
西方二圣倒是按部就班,发愿借贷成圣,背了一屁股债。
可他们成圣的时机、方式,也因为其他变数而显得微妙,那“佛门”的寂灭超脱之道,与如今地道轮回的秩序审判,隐隐有相冲相合之处,未来必生纠葛。
三清立教成圣,看似无差,但教义之争已因收徒标准不同而埋下。
通天那座下万仙来朝的驳杂气象,与元始那十二金仙的清净讲究,已然格格不入。
如今头上又多了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地道,旁边还有个妖族天庭在折腾,这教义之争,怕是要提前引爆,波及更广。
乱了,全乱了套了!
鸿钧的道心,自合道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清晰而强烈的“不适”。
不是愤怒,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庞大的、精密的、早已推演过无穷岁月的“程序”。
被接二连三地输入了无法识别的错误代码,导致整个运行逻辑开始出现预期外的分支和混乱。
天道大势,本该如同一条浩浩荡荡、流向既定入海口的巨河。
可现在,这条河里突然冒出了十几座不该存在的岛屿(地道圣人),河床自己抬升改道(地道觉醒)。
上游的水库(妖族)该放水时没放,不该滋润的滩涂(人族)却被提前引流灌溉。
河里还飘着来历不明的碎片(紫气残骸)……
这河,还怎么按原定路线流淌?
最终还能不能流到那个预设的“入海口,无量量劫后的天地重归混沌,亦或是圣人治世的永恒格局?
“变数……”
鸿钧的嘴唇未动,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叹息,在紫霄宫最本源的法则层面回荡。
最大的变数,他其实早已察觉(从天道那里)。
不是后土,不是祖巫,甚至不是地道本身。
而是那两个早已超脱此界棋盘,却偏偏在此界留下深深烙印的存在——鸿蒙。
以及他身边那个本该彻底消散、却莫名其妙“活”过来的——盘古。
是他们的介入,他们的馈赠,他们的“游戏”,才导致了这一连串的崩坏。
鸿蒙,的存在。盘古“复活”,更是撼动了洪荒存在的根本逻辑。
大道的默许甚至参与,更是让这一切变得“合理”起来,连天道都无法直接否定或抹除。
他们想干什么?把洪荒当成他们实验新想法的沙盘吗?
鸿钧感到一阵无力。
这种无力,并非力量上的差距(合道后,他与天道一体,力量层级极高),而是“权限”和“因果”上的无奈。
那三位,尤其是鸿蒙和兮嫣,他们的存在本身,就部分凌驾于此界天道规则之上。
他们种下的“因”,天道必须承受对应的“果”。
后土得宝,地道苏醒,祖巫成圣……这些是“果”,而“因”在鸿蒙他们那里,天道无法溯及源头进行否决。
就像一个精心设计花园的园丁,突然发现花园的创造者和他朋友回来了,随手扔了几颗外星种子,还修改了部分土壤属性。
园丁再厉害,也无法让那些种子不发芽,无法让改变的土地恢复原样。
只能看着花园里长出从未见过的、可能挤占原有植物空间的奇怪花草。
怎么办?
强行拨乱反正?以天道之力,直接压制地道,削去祖巫圣位,驱赶人族离开不周山,加速推动巫妖决战?
且不说做不做得到(地道已立,与天道并列,强行压制等于天地内战,后果难料)。
就算能做到,那三位超然存在会坐视不理吗?
尤其是那位鸿蒙,看似随和,实则睚眦必报。
他既然出手安排了这一切,岂容别人轻易毁掉他的布局?
到时候惹得他直接下场,那才是真正的浩劫。
顺其自然?任由这乱局发展下去?
那后果同样难以预料。
地道势力坐大,与天道分庭抗礼,洪荒秩序从一元变成二元甚至多元。
妖族未衰,人族早慧,巫族转型……原有的量劫触发条件被破坏,新的矛盾会在哪里积累爆发?
会不会催生出比原定巫妖量劫、封神量劫更可怕、更无法控制的劫难?
最终洪荒会不会提前走向不可知的崩坏?
鸿钧的思绪在紫霄宫的无尽道韵中快速推演,瞬息之间便模拟了亿万种可能。
但每一条路径,都因为那几个核心“变数”的存在,而变得迷雾重重,难以看清终点。
天机,从未如此混沌过。
他合道,是为了补全天道,推动洪荒沿着最“合理”、最“经济”、最能延续天地寿命的轨迹运行。
可如今,这条轨迹已经被砸得七歪八扭。
“大道三千,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鸿钧心中默念,这一线生机,本是留给万物自强,以求超脱。
如今看来,这一线,已被放大成了撕裂定数的鸿沟……!
他缓缓睁开了那双倒映混沌的眼眸。
眸中的景象渐渐清晰,不再是洪荒万物的生灭,而是聚焦于几个关键的点:不周山脚懵懂的人族,血海边缘稳固的幽冥门户。
九天之上气运翻腾的天庭,昆仑山中摩擦渐生的玉虚与碧游,西方那苦寂的灵山。
以及……那深不可测的混沌,大道宫的方向。
不能强行干预,也不能完全放任。
或许……需要引入新的变量,在新的混乱格局下,重新引导,形成新的、相对可控的平衡?
就像洪水改道,不能硬堵,却可以尝试挖掘新的沟渠,将汹涌的水流分引。
减少对主河道的冲击,甚至利用这分出的水流,灌溉出新的、有益的局面。
天道无情,亦有情。无情在其运转规律不容轻易更改,有情在于其根本目的是维系洪荒天地长久存在。
既然既定的大势已被搅乱,那么,在天道根本目的不变的前提下,调整策略,适应新的“现实”,或许才是合道者该做的事。
鸿钧的目光,最终投向了洪荒大地,投向了那几道碎裂后融入大地的鸿蒙紫气残骸。
又投向了天庭,投向了因妖文之事声望骤升、却与帝俊太一离心隐患加深的鲲鹏。
再投向昆仑山,那已然势同水火的两教气象。
一个模糊的、需要极度小心操控的念头,开始在他那与天道相合的浩瀚意识中成形。
“巫妖之争,形式可变,冲突之核仍在。”
“人族当兴,时机方式可调。”
“圣人因果,教义之争,或可为引……”
“紫气残骸,散落大地,蕴含机缘,亦含劫数……”
“地道崛起,需有制衡,非以力压,而以理牵……”
他需要一枚,或者几枚棋子。
不是去对抗鸿蒙他们埋下的变数,而是在这变数构成的新棋盘上,落下属于天道的子。
去引导、去制衡、去在新的乱局中,重新勾勒出一条能维系洪荒不至于彻底崩坏的道路。
这条路会很艰难,很危险,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下方是混沌乱流,旁边还有几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随时可能吹口气。
但,这是他作为合道者的责任,也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鸿钧的身影,在云台上渐渐淡去,仿佛彻底融入了紫霄宫的氤氲紫气与无尽道韵之中。
只有那声无声的叹息,和那份沉甸甸的、面对全新未知局面的凝重,留在了这片至高之地的寂静里。
洪荒的天机,因为道祖心念的转变,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更加微妙难测的薄纱。
真正的风暴,或许不再是原先剧本里的那些,但该来的,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悄然临近。
紫霄宫外,昊天与瑶池两位童子,依旧懵懂地侍立着,对宫内那席卷至高法则的惊涛骇浪,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