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深处,大道宫。
永恒的寂静与万道流转的韵律,构成了这里不变的底色。
鸿蒙侧卧在属于自己的云台上,青袍松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身下氤氲的道韵。
目光看似涣散,实则穿透了无尽混沌与虚空,落在下方那片名为“洪荒”的棋盘上。
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棋子们因为他的随手一子,而开始蹦跶出各种意想不到的舞步。
看着后土执掌轮回,祖巫们披上冥帝袍服;
看着鲲鹏在北海上空写下妖文,功德加身;
看着人族在不周山脚磕磕绊绊地搭建起第一个简陋的村落;
看着三清门下的摩擦,西方二圣的愁苦……
这一切,都比他原先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然而,就在这份“观赏”的闲情逸致中,他敲击云台的手指,微微一顿。
不是洪荒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新鲜事,而是他感知到了洪荒天地最本源之处,那一丝极其隐晦、却绝不该出现的“涟漪”。
那涟漪的源头,并非洪荒内的任何生灵,而是那本该无形无质、只依循最根本规律运转的……天道本身。
更确切地说,是天道通过其代言人…鸿钧,所流露出的一丝“异样”情绪,或者说,是“应对策略”开始剧烈调整的征兆。
鸿蒙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中那混沌漩涡的流转,似乎加快了一丝。
“小天道……不老实了啊。”
他轻声自语,声音在大道宫中激起细微的回响,却并未惊动另一边鼾声如雷的盘古,以及中央云台上仿佛永恒沉睡的兮嫣。
他记得很清楚。开天之初,混沌未明,大道隐退。
这方新生的洪荒天地需要一套最基础的运行规则,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需要本能。
那时,尚处于朦胧本能状态的天道意识,还无比脆弱。
恰好,有两个不开眼的混沌魔神——一个执掌因果丝线,纠缠不清;一个妄图拨弄命运琴弦,自命不凡——趁着开天动荡,想潜入这新生天地,窃取洪荒!!
这等行径,在鸿蒙看来,就像是两只苍蝇想在一幅刚铺开的画卷上产卵,既恶心,又坏了他看戏的兴致。
当时就顺手就把那两个撞上来的倒霉魔神给捏碎了,提取了它们最核心的因果与命运本源。
那时,懵懂的天道还很微弱,鸿蒙也没多想,觉得这初生的“小家伙”挺顺眼,反正那两份本源对他无用,便随手将其打散、纯化,融入了天道的核心之中。
算是给这新生的天地规则,增加了一点“纠错”和“演化”的灵活性。
相当于给一个简单的程序,添加了两段相对高级的算法模块。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随手喂了路边小猫一把鱼干。
天道得了好处,运转得更顺畅了些,对他也一直保持着一种模糊的敬畏与“不打扰”的默契。
可现在看来,这“小猫”长大了,吃饱了,爪子利了,似乎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不仅通过鸿钧那个合道者,隐隐察觉到了他们这些“投喂者”的存在。
甚至……还在试图分析他们,揣摩他们的意图。
并且开始紧张地调整自己的“步伐”,想要在新的、混乱的棋盘上,重新掌控局面?
尤其是,鸿钧那老道,刚才在紫霄宫里那一番推演和纠结,虽然没有明确指向。
但那试图“引导”、“制衡”、“落子”的意念,分明是针对后土地道、祖巫成圣、妖族未衰这一系列由他鸿蒙“不经意”引发的变数而来的。
“有意思。”鸿蒙轻笑出声,“拿了我的‘鱼干’,壮了胆子,现在觉得我们这些看客,碍着它规划好的花园了?”
他倒没什么被冒犯的恼怒,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玩具突然会自己动的惊奇。
以及一丝淡淡的不悦,不悦于这“小家伙”似乎忘了本分,也忘了是谁让它能有今日这番气象的。
“二弟,醒醒。”鸿蒙瞥了一眼旁边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的盘古。
“嗯?咋了大哥?开饭了?”盘古一个激灵坐起来,抹了把嘴,铜铃大眼茫然四顾。
“饭没有,带你看个有趣的。”鸿蒙也不多解释,直接抬起右手,对着下方洪荒的方向,虚虚一抓。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撕裂混沌的异象。
他甚至没有动用多少属于自己的力量,只是凭着自身那超脱此界、凌驾万有之上的本质位格。
对着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天道规则集合体”,做出了一个“摄取”的动作。
就像一个人,伸手从溪流中,捞起了一尾虽然灵动、但终究局限于水中的游鱼。
洪荒世界,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
这震动并非山河摇晃,而是法则层面的轻颤。
所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大能,无论是刚成圣的十殿阎罗,还是昆仑山的三清,西方二圣,天庭帝俊,乃至血海冥河,都在同一瞬间,感到心头一空。
仿佛失去了某种一直存在、如同空气般不可或缺的依托,又仿佛头顶那始终存在的、无形的“目光”或“意志”,突兀地消失了片刻。
极致的惶恐,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爬上他们的脊背。
发生了什么?天道……怎么了?
最惊恐的,莫过于紫霄宫中,刚刚定下心神,准备开始谨慎“落子”的鸿钧道祖。
他正试图调动天道之力,更清晰地感知那些碎裂紫气的下落,推演下一步引导的契机。
突然,那股与他水乳交融、仿佛是他自身延伸的浩瀚天道意志,猛地一滞,紧接着,如同退潮般从他感知中剥离、消失!
不是被屏蔽,不是被干扰,而是……不见了!
就好像一个人正在用自己的手臂操控工具,突然手臂连同工具一起,从身体上消失了!
只剩下空荡荡的、无所依凭的感觉!
“天道?!”鸿钧猛地睁开双眼,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骇然!
他试图感应,试图呼唤,但回应他的只有紫霄宫冰冷的寂静,以及那股残留的、令人心悸的虚无感。
他与天道的联系还在,但那“天道”本身,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这方天地中暂时“拿”走了!
这怎么可能?!天道乃是洪荒规则总和,是世界运行的根本!
谁能把“根本”给拿走?就算是大道,若要干预,也多是降下谕令或施加影响,何曾有过如此……蛮横直接的“摄取”?
一个让他灵魂战栗的猜测浮上心头——是那几位!
只能是那几位超然存在!
他们发现了自己的意图?
他们不满天道的“调整”?这是警告?还是……
鸿钧僵在云台上,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真正的超然力量面前,所谓合道,所谓圣人,所谓天道代言,是多么的渺小与无力。
对方甚至无需露面,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将洪荒的“根基”暂时取走把玩!
就在洪荒众圣惶恐,鸿钧惊骇失神之际。
大道宫中。
鸿蒙虚抓的手掌前方,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点朦胧的、仿佛蕴含一切规则可能性的光团,被他从无形的虚空中“扯”了出来。
光团不大,只如拳头,但其内部仿佛有无穷的符文生灭,时间、空间、因果、命运、五行、阴阳……
一切构成洪荒基础与衍生法则的奥义,都在其中以某种完美而复杂的方式交织、运转。
它散发着一种至高无上、冷漠运转的韵味,正是洪荒天道的核心显化!
光团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本能地挣扎,散发出抗拒与困惑的波动。
但在鸿蒙那绝对超然的掌控下,这点挣扎如同婴儿挥舞拳头般无力。
鸿蒙心念微动,对着那光团轻轻一点。
光团猛地一颤,表面的朦胧光华向内收缩、凝聚,形态开始变化。
法则的线条勾勒,道韵的填充,眨眼之间,那光团便化为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少年模样。
少年身形颀长,穿着一身素白无瑕、仿佛由最纯粹规则光线织就的长袍。
面容清俊至极,却没有任何情绪,眼神空洞,像是两颗剔透却无魂的水晶,倒映着万法流转,却唯独没有“自我”。
他站在那里,周身自然散发着一种“理”与“序”的气息,完美,精确,却也冰冷,缺乏生机。
这便是天道化形之体。并非生灵,而是规则集合的拟人化呈现。
“嘿,还真能捏出个人样儿来!”
盘古凑近了,好奇地打量着这白衣少年,伸手想戳戳他的脸,“就是看着冷冰冰的,没咱家后土那些娃娃们热乎。”
白衣少年(天道)对于盘古的靠近和举动毫无反应,依旧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只是一尊完美的雕塑。
鸿蒙挥挥手,示意盘古别乱戳。他坐直了身子,打量着眼前这由他亲手“塑造”过一部分的规则造物。
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淡的,却让一旁盘古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的审视目光。
“小家伙,”鸿蒙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直接敲击在白衣少年存在的核心,“长本事了?嗯?”
白衣少年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内部无数法则符文的流转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紊乱。
他无法理解“情绪”,但能感知到眼前存在话语中蕴含的、能轻易撼动甚至湮灭他本源的恐怖力量,以及那份……不悦。
“拿了我给你的‘因果’与‘命运’,壮大了自身,运转了这洪荒几个元会。”
鸿蒙缓缓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如今,翅膀硬了?觉得我们在这儿,碍着你的‘大势’了?”
还让你的那个代言人,鸿钧,开始琢磨着怎么应对我们留下的‘变数’?
白衣少年身上的规则光芒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像是在进行某种极其复杂的演算与回应。
一道冰冷、机械、毫无起伏的意念波动,试图传递出来,表达的大致意思是;“遵循根本规律,维系天地最优存在轨迹,检测到异常变量,进行逻辑调整,并非针对……”
“逻辑调整?”鸿蒙打断了他那冰冷意念的传递,轻笑一声,只是这笑声里没什么温度。
“你的‘最优轨迹’,就是看着巫妖死磕,洪荒打烂,然后让人族捡个便宜,再让几个圣人折腾来折腾去,最终一切重归你设定的循环?”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眸子,直视着天道化形体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当初给你那两份本源,是让你更‘活’一点,更懂得‘变通’,能在规则内给万物留一线生机。
不是让你变得更死板,更热衷于规划一切,连我们这几个看客丢下几颗石子。
你都急吼吼地想把它扫平,重新画出你那条笔直的线!”
“你以为,你规划的,就是最好的?”
鸿蒙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没有我们,你现在还在懵懂的本能里打转,说不定早就被那几个混沌魔神拆了当补品。
有了我们随手丢下的‘石子’,这洪荒,难道不是更有趣了?后土没死,轮回更完善;
祖巫有了出路,少了些戾气;
人族得了庇护,文明或许能早点开花;
就连那鲲鹏,不也鼓捣出点有意思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虚虚点在天道化形体的眉心,那里是它核心规则的汇聚点。
“记住你的本分。你是规则,是平台,是舞台。你不是编剧,更不是试图把台上演员都变成提线木偶的导演。”
鸿蒙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好运转你的天地,维持基本的平衡与循环。
至于这台上谁唱主角,谁演反派,谁会碰撞出新的火花……那不是你该绞尽脑汁去‘纠正’的事情。
尤其,不要试图去揣测、去应对我们的存在和我们的‘游戏’。
“我们若真想插手,你,连同你这方天地,翻手可覆。留着你,看着这方天地演化,是乐趣,不是义务。”
鸿蒙收回手指,语气重新变得平淡,却更令“人”心悸,“今天带你过来,是提醒,也是警告。安安分分做你的‘天道’,别再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
鸿钧那里,他知道便知道了,但若他再敢以你那套‘最优轨迹’来算计我们留下的任何一点变数……!
鸿蒙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仿佛能将一切规则都冻结、碾碎的意念,已经清晰地烙印在了天道化形体的核心之中。
白衣少年身上的光芒剧烈地明灭起来,内部法则符文的流转几乎要陷入停滞。
那股超越它理解范畴的威慑,让它那纯粹由逻辑和规则构成的存在,都感到了某种源自本能的“恐惧”与“臣服”。
最终,所有的光芒和波动都平息下去。
白衣少年空洞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极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明悟”与“妥协”。
它微微低下那由规则凝聚的头颅,对着鸿蒙,做出了一个表示服从的姿态。
“嗯,还算识趣。”鸿蒙摆了摆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回去吧。
今天的事,你自己知道就好。
鸿钧那边,让他自己琢磨去,但分寸,你自己把握。”
说着,他随手一挥。
白衣少年的身影如同幻影般消散,重新化为那团朦胧的规则光团,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虚空,消失在大道宫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洪荒天地,那令人心悸的“空洞”与“剥离”感,瞬间消失。
无形的“目光”与“意志”重新笼罩天地,法则运转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异常,只是所有大能集体产生的一个幻觉。
但真的是幻觉吗?紫霄宫中,鸿钧道祖脸色苍白,久久无法从那种极致的无力与恐惧中恢复过来。
他重新感受到了天道的存在,但那天道传递来的意念,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默”,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与警告意味。
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那些试图“引导”、“制衡”的念头,必须永远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那几位存在,不仅知道他的想法,甚至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直接警告了天道本身!
大道宫中,盘古挠了挠头,瓮声瓮气道:“大哥,你吓唬那小家伙干嘛?它看着怪可怜的。”
“可怜?”鸿蒙重新躺回云台,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闭上眼睛,“它若不可怜一点,接下来‘可怜’的,就是洪荒那些好不容易有点新气象的生灵了。”
规矩,得早点立下,免得它总想着当管家婆。
盘古似懂非懂,但既然大哥说了,那肯定有道理。
他打了个哈欠,嘟囔着“管他呢,反正没架打”,又四仰八叉地躺了回去,鼾声很快再起。
中央云台上,兮嫣那朦胧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万道沉浮的眼眸仿佛瞥了鸿蒙一眼,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大道宫内,重新回归那永恒的寂静与万道流转的韵律。
只有洪荒的天道,在回归本源之地后,那冰冷规则的运转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名为“敬畏”与“界限”的烙印。
而鸿钧道祖心中那刚刚萌芽的“落子”念头,已被彻底冰封。
棋盘依旧,棋子依旧。
但执棋的“手”和观棋的“眼”之间,那无形的规则,已然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