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西城茶馆便已悄悄开了半扇门。
掌柜的是个面膛黝黑的中年人,探出头左右扫了扫街面。
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只有零星几点露水,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还远在街口。
他立刻朝巷子里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
“快进来!”
李清奇被段叔半扶着,踉跄着跨进茶馆。
他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浸透了外层的粗布短褂,脸色白得像宣纸上的淡墨。
李清儿紧随其后,反手掩上茶馆的木门。
这才和段叔一起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
段叔往门口挪了挪,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
确认外面无异,才转过身皱着眉,语气里满是焦灼:
“不能久留,得尽快出城。这茶馆虽说是接应点,可未必能藏得住人。”
李清奇微微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明日范县令发现地牢空了,必定会全城搜捕。”
“那老东西性子执拗,素来是宁错杀不放过,到时候我们插翅也难飞。”
他太清楚范县令的脾性,昨日若不是段叔拼死劫狱。
他此刻恐怕还在地牢的铁链上挂着,等着范县令升堂问斩。
一旁的苏子谦倚在临街的窗下,看似随意地摩挲着窗沿,眼角的余光却将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趁着几人说话的间隙,悄悄将指尖沾了点桌角的茶水,对着窗户纸最薄的地方轻轻一戳。
嗤的一声轻响,纸上立刻破了个极小的洞。
他微微侧身,透过破洞望向屋内,眼神里翻涌着纠结。
抓,还是不抓?
他本是值守地牢的狱卒,昨夜段叔劫狱时,他故意装作战败被打晕,实则是想摸清这伙人的底细。
此刻看着眼前三个惊魂未定的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冲出去将人拿下。
押回地牢请功,也好应付明日范县令的问责。
可方才段叔那句尽快出城像根针,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隐约觉得,这伙人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若就此打草惊蛇,恐怕会错失关键。
“可城门早就封死了。”
李清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攥着哥哥的衣袖,眼眶通红,
“方才进来时我瞧着,城门守将查得极严。”
“别说我们三个,就算是一只苍蝇想飞出去,恐怕都要被盘问半天。”
“若不是王伯提前接应,我们根本过不了街口的哨卡。”
段叔叹了口气,搓了搓手:
“我倒有个主意。明日我去寻城南的左使。”
“他早年受过教主恩惠,或许肯帮我们想想办法。”
“这同阳县是万万不能待了,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都怪我!”
李清儿突然噗通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声音里满是自责,
“若不是我非要跟着你们出来……”
“哥哥也不会为了护我,冒险潜入县衙拿布防图,更不会被范县令抓住,受这么多苦!”
这话像一根刺,扎在了李清奇的痛处。他猛地抬手拍向桌子。
桌上的茶碗当啷一声撞在一起,肩头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衣袖往下淌。
他的脸色骤然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哥哥!”
李清儿吓得立刻站起身,伸手想去扶他,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你快歇歇!”
“哼!”
李清奇咬牙喘着气,眼神里满是愤恨,
“那脖只那斤才是祸根!”
“他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在营里横行霸道!”
“还敢觊觎你,若不是段叔拦着,我昨日定要亲手杀了他!”
脖只那斤四个字入耳,苏子谦透过窗洞的眼神骤然一凝。
这名字绝非中原所有,分明是草原部族的称呼。
再联想到昨日地牢里搜出的、带有后金印记的密信,他心里猛地一沉。
这伙人果然和后金有关系。
段叔连忙按住李清奇的胳膊,示意他噤声,声音压得更低:
“公子息怒,伤势要紧。”
“我们阴正教本就是魔教分支,教主早有令,要襄助皇太极成事,那脖只那斤是后金派来的千户,我们得罪不起。”
“若不是有魔教庇护,我们这小教派,早被武林正派剿了。”
这些年,魔教与后金往来愈发频繁,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在互相勾结,只是没人敢点破。
他们这次潜入同阳县,便是为了盗取县城布防图,交给后金军队,为日后南下铺路。
可计划败露,布防图没拿到,反而折损了几个弟兄,李清奇还受了重伤。
李清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绝。他看向段叔,语气坚定:
“这次没拿到布防图,回去之后,教里必定会轻视我们。”
“若是能顺利出城,你带着清儿直接北上回教里,务必护好她。”
“公子!”
段叔急了,
“你若是一个人回去,教主和长老们必定会为难你!”
“我们这次是奉命行事,布防图没拿到,本就难辞其咎,你孤身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是阴正教的六长老之子,任务失败,理应由我回去领罚。”
李清奇摆了摆手,眼神里满是无奈,
“况且,那脖只那斤好色成性,一直说要抓中原女子回去当妾,清儿留在我身边,我实在不放心。”
“你带她走,我才能安心。”
“哥哥……”
李清儿咬着唇,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茶馆大堂里瞬间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以及李清奇压抑的咳嗽声。
许久,李清奇才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声道:
“好了,都别想了,早点歇息,养足精神明日才有机会出城。”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清洗一下伤口。”
李清儿抹了把眼泪,转身快步朝内堂走去。
李清奇微微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苍白。
窗外的苏子谦,心里的挣扎越来越激烈。段叔要找的左使。
说不定就是他追查已久的、潜伏在城里的后金内应;
而那个脖只那斤,更是关键的联络节点。
若是放过这三人,跟着段叔找到左使,说不定能一举端掉整个联络网。
可他是值守地牢的狱卒,犯人逃跑,他难辞其咎。
范县令素来严苛,若是发现他失职,轻则杖责,重则丢官罢职,甚至可能株连家人。
一个小小的狱卒,如何扛得住县令的雷霆之怒?
他盯着屋内的三人看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
赌一把!
他悄悄后退两步,尽量不发出声音,转身离开了茶馆的窗下。
街面上的巡逻士兵已经近了,甲叶碰撞的叮当声清晰可闻。
他连忙矮下身,贴着墙根钻进旁边的小巷,借着房屋的阴影,灵巧地避开巡逻队的视线。
一路疾行,终于回到了司狱地牢。
地牢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昨夜被打晕的狱卒还躺在墙角,没醒过来。
苏子谦走到自己的桌前,将桌上的茶水泼了些在衣襟上,又抓了把灰尘抹在脸上。
然后趴在桌子上,故意发出均匀的鼾声,装作一夜未醒的样子。
夜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地牢里的空气愈发阴冷,那个被打晕的狱卒终于醒了过来,他揉着昏沉的脑袋,挣扎着爬起来。
刚走到牢房门口,就看到空荡荡的囚室。
铁链散落在地上,牢门大开着,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到地牢门口,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快来人啊!犯人逃跑了!犯人跑了!”
凄厉的叫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整个司狱瞬间乱作一团。
而趴在桌子上的苏子谦,睫毛轻轻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