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出殡的吉时竟在深夜。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纸钱碎屑贴在墙根,这般大晚上抬棺行路,本就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更别提队伍里那桩怪异物件。
苏子谦肩头扛着个半人高的东西,裹着厚厚的红布,布面密密麻麻扎着明黄色符咒。
正中央还贴着那过世老者的画像,边角被风刮得微微翻飞,看得人心里发紧。
先前苏子谦曾问过钱胖子这物件的用处,当时钱胖子拍着胸脯解释:
“这出殡得带个替身,免得路上小鬼认错了人,缠上送葬的活口。”
此刻,钱胖子正走在队伍最前头,一身半旧的道袍衬得身形有些臃肿。
手里摇着个铜铃,叮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
他摇头晃脑地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唱的都是些晦涩难懂的道语:
“伏以,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焚香为首……太上太清,永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话苏子谦耳熟,前几日在灵堂,钱胖子焚香祷告时便念过类似的调子。
只是此刻配上深夜的荒路,更添了几分肃穆与玄虚。
一旁的唐小胖则挎着个竹篮,时不时抓出一把纸钱撒向空中。
白色的纸钱在月光下打着旋儿落下,像是无数只翻飞的白蝶。
苏子谦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暗自好笑。
这行径,跟街头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简直别无二致。
若不是他与二人相识有段时日,知晓他们是茅山上正经的天师,恐怕也要当作招摇撞骗之徒。
钱胖子虽是三钱天师,在道门里算不上顶尖,但在这同阳县一带已是赫赫有名。
寻常人家想请都请不到,唯有乡绅大户才敢登门相邀。
约莫折腾了两个时辰,送葬的仪式才算彻底结束。
唐小胖揉着酸胀的胳膊,凑到钱胖子身边,看着他手里的钱袋垮着脸嘟囔:
“这户人家也太抠门了!”
“看着穿金戴银的,竟是个铁公鸡,才给两贯铜钱!”
按行规,这般家境的人家请天师出殡,礼金最少也得三贯以上。
钱胖子这等级别的天师,给五贯都不算过分。
唐小胖在道观里素来清苦,本想着靠这趟活挣点外快,买点零嘴糕点,此刻见礼金不足,自然满脸不乐意。
钱胖子却没理会她的抱怨,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钱袋,掂量了掂量。
“诶呀!”
唐小胖疼得叫了一声,却不敢真的跟师兄抢。
谁知钱胖子转身就从钱袋里数出一贯铜钱,递向苏子谦,脸上堆着笑意:
“苏兄今日跟着我们奔波一日,辛苦辛苦,这钱是你应得的。”
这副大方模样,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夸他仗义。可唐小胖不乐意了,当即跳了起来:
“师兄!我们三个人出力,你凭什么给他一贯?剩下的一贯咱俩分,根本不够花!”
她素来护财,平日里在道观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盼着外快,哪肯平白分出去一半。
苏子谦却笑着摆了摆手,将铜钱推了回去。
他本就不缺这点钱,此番帮忙不过是念及朋友情分。
“我与钱兄、唐兄相识许久,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三人事宜,我不过是打个酱油,哪能拿一贯钱?钱兄不必再推。”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
倒是我有一事,想请钱兄帮忙。”
“我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唐小胖斜着眼睛瞥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
上次因绿疆之事被搅了心绪,她至今还耿耿于怀。
钱胖子也收起了客套,把两贯铜钱一股脑塞进衣兜,全然不顾唐小胖气鼓鼓的表情,问道:
“苏兄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请钱兄明日带我去县衙,帮我引见一下范大人。”
苏子谦直言道。
他如今只是司狱里的一名普通狱卒,身份低微,想见掌管一县事务的范大人,无疑是难如登天。
但钱胖子不同,他曾多次为范大人府上解决怪事,是范大人的座上宾,有他引荐,事情便简单多了。
钱胖子几乎没犹豫,一口应了下来:
“好说。不过我也有个小请求,上次喝的那酒,苏兄那儿还有吗?”
上次苏子谦拿出的酒醇厚绵长,入口甘冽,钱胖子喝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他虽为天师,却不忌酒肉,唯独嗜酒如命,那酒的滋味,他在别处从未尝过。
“好说好说。”
苏子谦笑着应下,
“过两日我便提几壶送到你那驿站去。”
一旁的唐小胖本还憋着气,一听有酒,顿时闭了嘴。
她虽不如钱胖子那般嗜酒,却也爱那几口醇香,此刻也忘了方才的争执。
次日一早,三人便往县衙而去。
县衙内堂陈设简单,案几上堆着些公文,范大人正坐在太师椅上翻阅。
见钱胖子进来,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只是那笑容落在脸上,反倒显得有些狰狞:
“钱天师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县里近来倒也太平,许久没劳烦你了。”
钱胖子拱手行礼,侧身让出身后的苏子谦:
“范大人说笑了。”
“今日并非我有事,是我这位兄弟有要事想向大人禀告。”
范大人的目光落在苏子谦身上,眉头微微一蹙。
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却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对人脸记得极清。
这小子,不就是前几日在司狱门前因看守不力挨打的狱卒吗?
“是你?”
范大人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你来县衙做什么?”
“前几日你初到司狱,办事不力,我念你是新人,只罚了你几十大板,已是网开一面,你还敢来见我?”
换做往日,若是有人敢在司狱出纰漏,让牢犯险些出乱子。
他早就让人拉出去杖责问斩了,哪里会这般轻易放过。
苏子谦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沉稳:
“范大人,卑职今日前来,正是为了上次司狱牢犯被劫一事。难道大人对这事,就没有半点疑惑吗?”
范大人闻言,眼神一动。他何等老谋深算,怎会毫无疑虑?
同阳县是边疆重镇,平日里戒备森严,夜里更是有严格的宵禁,闲杂人等连城门都靠近不得。
司狱更是重兵把守,层层设防,那些逃犯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劫狱逃脱,若非有内应,绝无可能。
况且此时正值北边鞑子频频南下打草谷的时节,他早已下令全城戒备。
这般时候出了劫狱之事,若是处置不当,恐怕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你是说,县里有内鬼?”
范大人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大人聪慧,卑职一点就透。”
苏子谦不卑不亢地回应。
若不是系统突然发布任务,他本懒得掺和这些官场与江湖的纠葛,可任务在身,他不得不为之。
范大人看向苏子谦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随即追问:
“你可知那内鬼是谁?”
“正是冯司狱。”
苏子谦语气笃定,丝毫没有遮掩。
“苏兄!休得胡言!”
钱胖子顿时急了,连忙拉了拉苏子谦的衣袖,眼神里满是警示。
冯司狱在同阳县司狱任职十几年,向来勤勤恳恳,待人也和蔼可亲。
先前他还曾与冯司狱并肩应对过作祟的邪物,实在难以相信对方会是内鬼。
更重要的是,苏子谦不过是个小小的狱卒,公然指控自己的顶头上司,
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不仅会惹祸上身,恐怕连他也会被牵连。
苏子谦却神色坦然,他本就不怕冯司狱。
大不了一拍两散,返回自己的黑山城,一个小小的县司狱,还奈何不了他。
范大人也皱起了眉,显然也不信:
“苏子谦,你可知冯司狱在司狱多年,劳苦功高,备受下属与百姓敬重?”
“你在他手下当差,竟敢如此污蔑他?况且,我凭什么信你一面之词?”
苏子谦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当日他察觉端倪后,并未打草惊蛇,便是怕没有证据反被倒打一耙。
“大人,卑职不敢污蔑同僚。只是比起个人安危,同阳县百姓的生死更为重要。”
他语气诚恳,大义凛然,让范大人眼中多了几分赞赏。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抛出关键:
“大人若是信得过卑职,此刻便可随我前往,我知道那几名逃犯的藏身之所。”
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耽搁下去,一旦走漏风声,逃犯们便会再次消失。
到时候再想追查,就难如登天了。
范大人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拍案几:
“好!我便信你一次!”
他本就对劫狱之事心存疑虑,如今苏子谦肯带路寻逃犯,不管真假,都值得一试。
钱胖子见状,虽仍有疑虑,却也只能摸了摸脑袋,紧随二人身后。
一行人快步走出县衙,朝着城外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