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之前。
这片平日里庄严肃穆、石人石马肃立的皇家禁地,此刻已被无边无际的黑暗魔气彻底吞噬。
天空晦暗如墨,铅云低垂得仿佛要压垮陵寝的琉璃瓦,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卷着缕缕黑雾,在神道上扭曲缠绕。
那些原本象征威仪的石兽,此刻被魔气浸染,眼窝处竟渗出淡淡的黑气,宛如活过来的鬼魅。
魔尊厉苍穹负手而立,站在神道尽头,玄底金纹的长袍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遥望那深邃的陵墓入口,周身魔气并不张扬。
却如同一方深不见底的渊海,让所有感知到它存在的人,灵魂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
他仅仅站在那里,便似规则的化身,是移动的天灾,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三百年的恩怨,三百年的蛰伏,终究要在这座帝陵前,做一个了断。
一边是魔族至尊,势不可挡;
一边是人族最后的支柱,油尽灯枯。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透着令人绝望的宿命感。
“唉……”
一声苍老、疲惫,仿佛承载了数百年时光重量的叹息,从镇妖司方向传来,穿透了弥漫的魔气。
下一刻,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帝陵外围,与魔尊遥遥相对,中间隔着长长的、被魔气笼罩的神道。
他身着朴素的灰色道袍,衣袍上甚至打着两个补丁,面容枯槁。
皱纹深深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无法言说的疲惫,连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他便是镇妖司的定海神针,指挥使老祖。
张守静。
只是此刻,他身上非但没有突破生死玄关后的蓬勃生机,反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死气。
如同风中残烛,生命之火已摇曳不定,仿佛下一刻便会熄灭。
“老祖!”
镇妖司众人,包括沈七在内,看到老祖出现,心中先是猛地升起一丝希望,像是在溺水时抓住了一根浮木。
但当他们清晰地感受到老祖那近乎油尽灯枯的气息时,那点希望瞬间化为更深的绝望与悲凉,如同冰水浇头,从头冷到脚。
张守静没有看身后的徒子徒孙,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望着阴沉的天穹,又像是穿透了时空。
看到了几百年前龙虎山的云海,看到了祖师爷张天师的背影。
只是喃喃低语,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劫数……劫数啊……”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沈七站在人群中,紧紧握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看着那位平日里如同山岳般可靠、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老祖。
此刻却如同一个普通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口中只剩下无力的呓语,她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连老祖都……难道镇妖司,难道京城,真的气数已尽了吗?
冷渊前辈战死老祖又变成这样……
我们,还能守住什么?
秦岳山站在沈七身旁,脸色铁青,双手死死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指节泛白。
“不能慌!”
“就算老祖不行了,我们也要死战到底!”
“镇妖司的人,没有孬种!”
可他的声音却在喉咙里哽着,连自己都觉得那点底气,薄得像一层纸。
厉苍穹看着出现的张守静,紫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随即化为一片淡漠的了然。
他嘴角微挑,带着一丝追忆,一丝嘲讽,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道:
“张守静……你果然还活着。”
他顿了顿,目光在张守静枯槁的脸上扫过,像是在打量一件古董:
“本尊记得你,几百年前,龙虎山上,跟在张老道身后的那个小道童。”
“穿着灰扑扑的道袍,连头都不敢抬,只会默默研墨。”
“时光荏苒,没想到,当初那个连给本尊端茶递水都不配的小童子……”
“如今也成了这人间镇妖司的顶梁柱,敢站在本尊面前了。”
他的话语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剥开了数百年的时光,揭示出一段令人心悸的过往。
也狠狠刺痛了镇妖司众人的心,他们心中的神,在魔尊眼中,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道童。
张守静浑浊的眼中,因这“小道童”三个字,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厉苍穹,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沧桑,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魔尊……好记性。”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血痕,却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
“贫道资质鲁钝,愧对祖师爷教诲,苦修数百载。”
“终究……未能窥得大道真谛,反而落得如此残躯,让魔尊见笑了。”
祖师爷,弟子无能。
三百年了,终究还是没能守住您留下的东西,没能挡住这魔族的浩劫……
“见笑?”
厉苍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你能活到今日,已属不易。张老道飞升前,想必将希望都寄托于你了吧?”
他的目光扫过张守静身上的道袍,像是看到了某种传承:
“可惜,你虽然也姓张,身上流着与他同源的血脉。”
“终究……不是那个横压一世,让我父尊饮恨,让我族沉寂三百年的张老道。”
“你,挡不住本尊。”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最终的宣判,带着绝对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天地之间。
重重砸在每一个镇妖司成员的心上,让他们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沈七只觉得胸口发闷,一股气血翻涌,却强忍着没有失态。
就算挡不住,我们也要挡!
镇妖司的职责,就是守护!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阵前!
与此同时,京城高大的城墙之上。
魔女幽姬慵懒地倚着城垛,一袭紫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手中把玩着一缕紫色的发丝,饶有兴致地俯瞰着城内如临大敌、阵法光芒明灭不定的镇妖司衙门。
以及衙门前方那片空地上,集结起来、面色苍白却依旧紧握兵刃的镇妖司众人。
在她身后,是数十名沉默肃立、魔气森然的魔族精锐。
他们有的生着独角,有的覆盖鳞甲,手中握着造型狰狞的武器,眼神冰冷。
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看着下方那些紧张到极致的人族修士,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呵呵……”
幽姬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声音不大,却借着魔气的加持,清晰地传遍下方每一个角落,
“瞧瞧,这就是人族最后的倚仗吗?看起来,真是……可怜呢。”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向下方的镇妖司众人,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们的老祖,似乎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你们呢?是准备螳臂当车,用血肉之躯去填魔尊大人的魔渊,还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跪地求饶,或许本姑娘心情好,能给你们一个痛快,省得你们在绝望中挣扎,多痛苦啊?”
下方,一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司卫被这赤裸裸的羞辱激得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的长剑几乎要被他捏断,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妖女!休得放肆!我跟你拼了!”
“冷静!别中了激将法!”
身边一位满脸风霜的老成同僚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低吼着,自己的手却也在微微颤抖,
“实力的差距,不是勇气就能弥补的!”
那年轻司卫猛地挣扎了一下,却被按得更紧,他看着城墙上那风情万种却心如蛇蝎的魔女,看着她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魔族精锐,眼中的怒火渐渐被绝望取代,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
“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等着吗?像待宰的羔羊一样?”
老成同僚闭上眼,不忍看他的模样,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至少……我们还能守住这最后一丝尊严。”
沈七抬头,看着城墙上那个紫衣翻飞的魔女,又转头看向帝陵前那如同两座沉默火山般对峙的身影。
她感受到身边同袍粗重的呼吸声,感受到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与紧张,感受到脚下土地因魔尊的气息而微微颤抖。
她想起战死在葬魔谷的冷渊,想起他临终前托付的眼神;
想起孤身前往北境、生死未卜的苏子谦,想起他出发时那句“等我回来”……
想起老祖那“在劫难逃”的低语……
想起镇妖司历代先辈用鲜血写下的“镇妖除魔”四个大字……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她,几乎要将她压垮,但在这无力感深处,一股不愿屈服的火焰,也在艰难地燃烧着,越烧越旺。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
一定有!
就算老祖不行了,就算我们实力不济,我们也不能放弃!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和魔族斗到底!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剑尖直指天空,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镇妖司的兄弟们!”
“我们身后,是京城,是百姓,是整个人族!“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得其所!”
“绝不后退!”
她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原本有些涣散的镇妖司众人,听到她的话,纷纷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芒,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齐声呐喊:
“绝不后退!绝不后退!”
呐喊声虽带着一丝悲壮,却异常响亮,穿透了弥漫的魔气,回荡在京城的上空。
幽姬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哦?还有点骨气?不过,骨气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她抬手,身后的魔族精锐立刻握紧了武器,眼中的戏谑化为浓烈的杀意,只待她一声令下,便会俯冲而下,与人族修士拼杀。
整个京城,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帝陵之前。
所有人都明白,这两人的对峙,这一声即将落下的命令,将决定这座千年古都,乃至整个王朝人族的命运。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静止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两道对峙的身影,以及那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杀气。
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