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京师。
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厂公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苏子谦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安好?”
魏忠贤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
“闭门谢客,苟延残喘罢了。倒是你,此番回来,京城的水,可比你走时浑多了。”
“水浑,才知道谁在摸鱼,谁在搅浪。”
苏子谦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水,目光看向窗外灰败的庭院,
“听说,如今朝堂之上,清议鼎沸,皆是东林君子之声?”
提到东林,魏忠贤浑浊的眼睛里陡然迸射出压抑不住的怨毒与讥诮,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扶手:
“哼!君子?一群读死书的迂腐之徒,空谈误国之辈!”
“他们如今得了势,占据科道言路,动辄以君子小人划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比咱家当年……”
他把更尖锐的话咽了回去,喘息了两下,才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切齿的寒意,
“苏大人,咱家如今是落地的凤凰,有些话本不该说。但你听咱家一句,东林之害,如今看来,怕是甚于咱家当年!”
苏子谦抬眸,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等待下文。
魏忠贤向前倾了倾身子,炭火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有些诡异:
“咱家当年行事,是狠,是贪,是结党营私,这咱家认!”
“但咱家至少知道,朝廷要运转,边关要粮饷,宫里宫外无数张嘴要吃饭!该办的事,哪怕手段不干净,也得办下去!可他们呢?”
魏忠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冷笑,
“高坐庙堂,清谈阔论,开口闭口尧舜禹汤,仁义道德。辽东军饷拖欠?那是武将贪墨!”
“各省灾荒欠收?那是地方官无能!整顿吏治?先要把我们这些阉党余孽彻底清算干净,把朝堂都换成他们众正盈朝的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们占据了大义名分,掌握了口舌笔杆。如今这朝堂,黑的白的,全凭他们一张嘴。你说边关急需火炮?”
“他们说劳民伤财,有违仁政。你说漕运梗阻需强力疏通?他们说与民争利,酷吏所为。你想做点实事,无数道奏章、无数张利口就能把你淹死!”
“一口唾沫星子,就能给你扣上朋比结党、心怀怨望、意图不轨的帽子!这可比咱家当年的诏狱、廷杖,杀人不见血呐!”
苏子谦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他回京虽不久,但朝堂上的风声,市井间的议论,已然知晓不少。
皇帝年轻,急于树立权威,扫除阉党,重用东林,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魏忠贤说这番话时,情绪复杂,既有对东林党的切齿痛恨,也有几分对自己过往手段的扭曲辩解。
更深处,或许还有一丝对如今朝廷局势的悲观预判。他看向苏子谦,眼神锐利:
“你这次回来,想必不是单单来看咱家这个废人的吧?如今这局面,你有何打算?”
苏子谦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炭火之上,跳跃的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明灭不定。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厂公可知,如今坐在乾清宫里的那位天子,年方几何?”
魏忠贤一愣:
“今上?崇祯元年……应是十八岁了。”
“十八岁。”
苏子谦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波澜,
“少年天子,锐意求治,铲除……厂公一党,重用东林,正是意气风发,欲挽天倾之时。他眼中,厂公是浊流,东林是清流,黑白分明。”
魏忠贤脸色阴沉,没有反驳。
“这样的陛下,这样的朝局,”苏子谦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信任尽在东林,耳中所闻皆是君子之言。此时,任你有通天的手段,济世的良策,只要与东林清议不合,便是逆流而上,自取灭亡。说你是余孽都是轻的。”
他抬眼,看向魏忠贤,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片冷静的深潭,
“现在,不是好时机。”
“不是好时机?”
苏子谦心中并无多少对魏忠贤的同情,阉党之祸,确有其罪。
魏忠贤咀嚼着这句话,眼中的锐光与苏子谦的平静对视,
“那何时才是?等他们把这江山社稷彻底谈空了?等边关烽火再起,流民席卷中原?”
其实魏忠贤也知道不是好时机,他的阉党被东林清算的太狠,这会也是愤怒战胜了理智。
苏子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
“十八岁的天子,终究会长大。清谈不能御敌,空论不能充饥。”
“辽东的建虏不会因为朝堂上的仁义道德而停止扣关,陕西的旱蝗也不会因为御史的慷慨陈词而自行消退。”
“矛盾积蓄久了,总有爆发的一日。待到陛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清流之论无法解决实政之弊,甚至反受其害之时……”
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只有等。 等风起,等云涌,等潮水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如今,且让他们去说,去争,去占据那风口浪尖。我们……需要耐心。”
魏忠贤死死盯着苏子谦,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年轻人。
他从这番话里,听出了远超年龄的沉潜与冷酷,甚至……一丝令人心悸的、仿佛在极高处俯瞰棋局的漠然。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江湖客或失意官员能有的眼界。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炭火更弱了,寒意悄然侵染。院外胡同里,隐约传来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回荡在崇祯元年的冬夜里。
朝堂之上,今日的经筵方才散去。
年轻的崇祯皇帝揉了揉因久坐而微酸的额角,听着首辅韩爌等人关于广开言路、亲贤臣远小人的总结陈词。
脸上带着勉励的微笑,心中却对奏章中那些互相攻讦、却对西北灾情和辽东军备语焉不详的扯皮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几位东林出身的新晋科道官员,正为弹劾某位疑似与旧阉党有丝丝缕缕联系的侍郎是否用词足够激烈而低声争论,意气风发。
无人注意,殿外铅灰色的云层,正缓缓积聚,酝酿着这个王朝深冬的又一场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