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里。
三个半大孩子,刘铁柱、刘狗蛋和招娣,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
面前摆着粗糙的木板充当书案,上面放着《千字文》和几本蒙学读物。
苏子谦坐在他们对面,手里没拿书,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们。
沈七靠在门框边,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目光在苏子谦和孩子们之间流转,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铁柱,昨日教的那段《千字文》,背来听听。”
苏子谦开口。
刘铁柱闻言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背诵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他背得流畅,中气十足,但眼神不时瞟向墙角立着的一根光秃秃的棍棒。
那是苏子谦偶尔让他们活动筋骨时用的。
背完了,苏子谦点点头,又问: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何解?”
刘铁柱挠了挠头,吭哧了一下:
“金子……从漂亮的水里生出来?玉……从昆仑山出的?”
解释得直白粗糙,带着一股子蛮劲儿。
苏子谦不置可否,看向刘狗蛋。狗蛋比铁柱小一岁,个子也瘦小些,但眼睛很亮。
“狗蛋,你说说看。”
刘狗蛋吸了吸鼻子,声音不如铁柱响,但条理清晰许多:
“先生,学生以为,此句不仅是说金玉产地,更在喻指珍贵之物多出于险远或灵秀之地,好比……好比人才也多出自艰难历练或书香门第。”
他偷偷看了一眼苏子谦的脸色,又补充道,
“当然,铁柱哥说的也没错,字面意思是这样的。”
招娣是梳着两个小揪揪,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
苏子谦看向她,她微微红了脸,细声细气道:
“先生,我觉得……金玉虽好,但剑号巨阙,珠称夜光,世间宝贵的东西有很多,不独金玉。”
她心思细腻,联想到了后面句子。
苏子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几个孩子,被魏忠贤调教过一段时间,他们识了些字,背了些蒙学篇章,脱离了彻底的懵懂。
魏忠贤那等人物,自然不会教什么正经道理。
不过是些服从、机变、察言观色的实用伎俩,但好歹打下了点基础。
“都说得有自己见解,不错。”
苏子谦缓缓道,
“铁柱扎实,狗蛋能思辨,招娣善联想。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个孩子,
“你们既随我读书明理,旧日之名略显随意。今日,我便为你们改个名字,望你们日后人如其名。”
三个孩子都睁大了眼睛,连门边的沈七也挑了挑眉。
苏子谦先看向刘铁柱:
“你性喜武事,体魄强健,但需知武勇需以忠义仁德为根,方能承重致远。以后,你就叫承武吧,刘承武。”
刘铁柱,不,刘承武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欢喜,重重抱拳:
“谢先生赐名!承武记住了!”
接着是刘狗蛋:
“你心思灵巧,善于思考,虽体质稍弱,但文思可为甲胄。望你日后能知书达理,明辨文章。你便叫知文,刘知文。”
刘知文脸上泛起光彩,显然对知文二字十分满意,恭恭敬敬地行礼:
“学生刘知文,谢先生!”
最后是招娣,苏子谦目光柔和了些:
“你名招娣,寄托旧俗之望。但你自有聪慧沉静之处,不亚男儿。以后,你就叫知仪吧,刘知仪。”
招娣……
刘知仪的小脸一下子涨红了,是激动也是羞涩,她站起来,学着哥哥们的样子,有些笨拙却认真地道了万福:
“知仪……谢先生。”
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这个名字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小小年纪似乎也能感受到。
沈七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声音清脆:
“苏大人,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我还没见过哪位像您这般,一本正经地在这小院里给孩子启蒙、改名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乡塾先生呢。”
苏子谦神色不变,只道:
“北镇抚使的职责是侦缉不法,护卫京畿。但护卫京畿,未必只在刀剑刑狱。何况……”
他看了沈七一眼,
“他们既叫我一声先生,我自当尽力。”
沈七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看向苏子谦的眼神里,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与审视,多了些复杂的探究。
苏子谦不再理会沈七的调侃,转向三个有了新名字的孩子,神色郑重起来:
“《千字文》你们已能诵读,字也认得不少,魏……之前教你们的人,于此道上倒算做了件好事。不过,四书五经,大道之学,非他所长,亦非急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
“从今日起,我先不急着教你们那些深奥经文。我们聊聊历史,说说做人的道理。”
“历史?”
刘承武(铁柱)眨眨眼,他对打打杀杀的故事更感兴趣。
“是的,历史。” 苏子谦声音平稳,
“知兴替,明得失。我们要看的,不仅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更有王朝为何鼎盛,又为何衰亡;忠臣何以流芳,奸佞何以遗臭;百姓在太平年景如何安居,在乱世之中又如何挣扎。”
他看向刘知文:
“知文,你既能思辨,那我问你,若你读史,是只看谁赢了谁输了,还是会去想,他们为何赢,为何输?输赢之外,可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刘知文认真想了想,试探道:
“学生……学生觉得,输赢结果固然重要,但原因和过程,还有……事情做得对不对,可能更重要些?”
苏子谦微微颔首:
“不错。这便是读史需有的眼光。至于做人的道理……”
他目光扫过三人,
“并非空谈仁义礼智信。而是教你们,何时该坚持,何时该变通。”
“如何分辨真话与假话,善意与恶意,得了势不可猖狂,落了难不可失节,对弱者有怜悯之心,对不公有愤怒之勇,但更需有平息不公的智慧与能力。”
他说的很慢,字字清晰,仿佛不仅仅是说给孩子听,也是在梳理自己的信念。
“这些道理,或许比背诵子曰诗云更难领会,但于你们日后立足世间,或许更为实用。我们一样样,慢慢来。”
屋外寒风依旧,屋内暖意融融。
炭火偶尔噼啪,映照着孩子们专注而懵懂的脸,和苏子谦沉静如水的眼眸。
沈七不再把玩铜钱,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镇抚使苏子谦的塾课,就这样在京城一角,悄然开始了。
教的不是锦衣卫的刑讯手段,也不是官场的钻营之道,而是历史兴衰与为人之本。
在这暗流涌动的京城,这样的教导,或许微弱如星火,但谁又能断定,星火没有燎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