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将熄未熄的光晕里，林渔数着老奶奶手背暴起的青筋，像数着窗棂外渐次熄灭的星子。
烛泪凝固在供桌上，结成蜿蜒的白痕，恍若老人枯槁的手指永远悬停在半空。
此刻面对再无温度的躯体，她竟意外地平静——或许是双重世界里未尽的遗憾，早已将恐惧碾作齑粉。
三更梆子声穿透潮湿的夜幕，林渔盯着跳动的烛芯，看火苗将灯花一点点吞噬。
老奶奶枕边的蓝花被还留着褶皱，仿佛主人只是打了个盹，随时会在梆子声里坐起身，摸黑往灶膛添把柴火。
画纸在怀中微微发烫。林渔用木炭临摹现代葬礼场景：
八人抬的棺木、披麻戴孝的人群、焚香烧纸的火盆。
虽然歪歪扭扭，但她反复确认过，画里的每样物件都照着记忆里的模样。
最后一笔落下时，窗外的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啼叫，惊得她手中的炭条啪嗒折断。
木门推开的瞬间，夜风卷着松针扑进堂屋。
小狗从柴垛后窜出来，尾巴扫过她沾满泥浆的裤脚。
林渔蹲下身，将颤抖的小狗搂进怀里：乖，陪我走这一趟。
小狗的呜咽混着远处的狼嚎，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山道完全被黑暗吞噬。林渔举着灯笼，看光晕在腐叶堆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枯枝断裂声、窸窸窣的爬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每十步便加快脚步。
鞋底突然陷进软烂的泥沼，拔出来时带出半截白骨，在灯笼光里泛着森白。
快些，再快些。她在心里默念，画纸被冷汗浸得发皱。
小狗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前爪死死扒住她的肩膀。
林渔抬头，月光撕开云层，照亮前方古槐上盘着的银环蛇，鳞片在冷光下泛着幽蓝。
她贴着树皮挪动脚步，荆棘划破掌心的刺痛，反而让她清醒得可怕。
终于望见村口零星的灯火时，林渔的草鞋早已浸透泥浆。
山路的泥泞混着腐叶，在鞋底结成硬块，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怀里的小狗安静下来，只是不停舔舐她流血的伤口——那是方才被荆棘划破的，此刻在冷风里泛着刺痛。
她在最近的茅屋前驻足，沾着泥土的手指悬在门环上方许久，
才重重叩响：“叩叩——”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极为响亮，惊起屋檐下的夜枭。
怀中画纸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沙沙响，仿佛是老奶奶临终前微弱的呼吸声。
门扉吱呀开启的瞬间，暖黄的光晕里，她看见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
昏黄的烛光下，那眼角的纹路、微驼的脊背，恍惚间与记忆里的奶奶重叠。
林渔喉咙发紧，指了指老奶奶住的方向，又颤抖着从怀中拿出准备好的画像展开。
老妇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脸错愕。
她并不意外深夜的访客，意外的是林渔手中的画——那歪歪扭扭的担架、焚香的火盆，
分明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丧葬规制。
更令她心惊的是林渔所指的方向，那里住着的独居老人，向来与村人少有往来。
老妇人盯着画纸良久，突然朝林渔点头。
她转身匆匆走进屋内，油灯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不一会儿，木门再次推开，几个手持灯笼的男人走了出来，灯笼上字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他们低声交谈几句，又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林渔站在原地，听着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在村落里回荡，不明所以。
寒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踝，怀中的小狗不安地扭动着。
她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匆匆来去，突然意识到，
在这个语言不通的世界里，自己能否真的为老奶奶求得一场体面的送别，仍是未知之数。
而此刻，唯有手中那幅画，承载着她全部的期盼与不安。
灯笼的光晕在石板路上交织成网，林渔看着陆续赶来的村民围在老妇人身旁。
有人举着油灯凑近她手中的画，粗粝的手指戳着画中棺椁的图案，
嘴里吐出一串她听不懂的方言，语气里带着疑惑与震惊。
老妇人突然转身，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拉住林渔的衣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同情的光。
她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见林渔茫然的模样，便改用手势示意她跟上。
身后的男人们扛起锄头、麻绳，提着更多的灯笼，浩浩荡荡地朝着山林的方向走去。
林渔抱着小狗紧跟在队伍末尾，看着晃动的光影在林间跳跃。
寒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此刻她的心中不再像来时那样慌乱，反而涌起一丝安心。
原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终于回到熟悉的小院，村民们默契地分工合作。
有人进屋查看老奶奶的遗体，有人在院子里支起竹架，准备搭建临时的灵堂。
林渔站在门口，看着老妇人从屋内拿出干净的白布，轻轻覆盖在老奶奶身上，动作轻柔而虔诚。
夜深了，小院里亮起了更多的灯火，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的气息。
林渔坐在角落，看着村民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但那些凝重的表情和专注的动作，让她感受到了对逝者的尊重。
老妇人走到她身边，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林渔双手接过，眼眶不禁湿润了。
她望着屋内安详躺着的老奶奶，心中默默道：
“奶奶，你看，我没有让你孤单地离开……”
小狗趴在她脚边，安静地睡着了。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林渔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将成为她在这个世界里最难忘的记忆之一。
而老奶奶的离去，也让她更加懂得了生命的珍贵和温暖的意义。
姜汤的热气模糊了林渔的视线，她将碗贴在脸颊，试图从滚烫的温度里汲取些许慰藉。
院外突然传来竹竿碰撞的脆响，几个壮汉正踩着木梯将青麻布挂在屋檐下，
夜风掠过，布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为逝者唱诵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