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目光落在林渔身上时,像是被什么晃了眼,手里的半个馒头都忘了嚼。
晨光从窗棂斜斜切进来,正落在林渔发间——她昨夜梳的双丫髻松了些,
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
那双眼眸像浸在山泉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睁得圆圆的,
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鼻尖小巧挺翘,嘴唇是自然的粉白色,被晨风吹得微微抿着,露出一点怯生生的模样。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襦裙洗得发白,领口绣着的几朵小雏菊已经磨得看不清纹路,却衬得她脖颈愈发莹白,像刚剥壳的莲子。
“你们要出去逛集市吗?”少年咽了口馒头,声音还带着些哽咽,眼睛却没离开林渔,
“她是你妹妹?长得好好看……我建议她还是不要出去了。”
陈京正帮少年系好脚踝上的布条,闻言抬头看了眼窗边的林渔,见她正歪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沿,
显然没完全听懂少年的话,只从语气里觉出几分不对劲。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我妹妹。为什么不建议她出去?”
少年往地上坐了坐,后背靠着桂花树的树干,枯黄的叶子落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
“最近一段日子,不光是村子,连镇上都丢了好多女孩子,”
他说着往怀里缩了缩,声音压得更低,
“有像你妹妹这么小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前天西头王屠户家的二丫头,去磨坊送个包子就没回来,家里人找了三天,只在磨坊后的草垛里捡到只绣花鞋。”
糖豆不知何时跑到少年脚边,用脑袋蹭他的破布鞋,少年伸手摸了摸它的背,指尖颤抖着:
“我姐姐也失踪了,跟我同岁,比你妹妹高点,梳着两条长辫子,辫子梢上绑着红布条……我们找了方圆几百里,山上的山洞、河里的浅滩都找遍了,连点影子都没有。”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彻底哑了,眼圈红得像山里熟透的红姑娘果,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女孩子失踪?”陈京的声音陡然拔高,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林渔,见她还在歪头琢磨,忙转过身对着她比划起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成“女”字的形状,又做了个“走”的手势,最后双手摊开摇了摇。
这是他们在路上约定的法子,遇到林渔听不懂的话,就用简单的手语比划,大多时候她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林渔看着他的手势,先是眨了眨眼,随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
“女孩子”“不见了”这两个意思,她看得明明白白。
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望岳崖的石头,让她呼吸都滞了滞。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住冰凉的窗框,手指抓紧了窗沿的木头,指节泛白。
为什么会这样?前几日在山里听到的尖叫,茶摊老汉说的白狼,
还有捕快提到的猎户尸体……这些事像散落的珠子,忽然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在她心里沉甸甸地坠着。
“他们都说,是山里的精怪勾走了,”少年忽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笃定与恐惧,
“我娘说,那些精怪专挑好看的女孩子,把她们抓去山里当祭品,还要用她们的头发编绳子,拴住崖底的恶鬼……”
林渔听不懂“祭品”“恶鬼”这些词,却从少年瞪大的眼睛里看出了害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昨夜睡觉时散开了些,此刻垂在肩头,乌黑浓密,是总说的“好发质”。
现在想来,若是真有什么“精怪”,会不会也在盯着她的头发?
“别听那些胡话。”陈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走到窗边,
挡住了少年的目光,眉头紧锁地看着林渔,用手语比划:“待在客栈,别出去。”
他的指尖在晨光里微微发抖,林渔这才发现,他握着刀的那只手,指关节也在发白。
林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小手抓住陈京的袖口,仰起脸看着他。
陈京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软得发疼。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力道很轻:
“我很快回来,带着糖豆一起去,让它在集市口等着,有事就让它跑回来报信。”
说着弯腰摸了摸凑过来的糖豆,“看好你家姑娘,听见没?”
黄狗像是听懂了,蹭了蹭他的手心,又跑到林渔脚边,用尾巴圈住她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陈京又看了眼林渔,他这才转身往客栈大门走,糖豆颠颠地跟在他脚边,
金黄的尾巴在晨光里摇得欢快,浑然不知集市那边等着的,可能不只是换盘缠的机会。
林渔趴在窗台上,看着陈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少年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糖豆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街角,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她,一头拴着那个要去集市的人。
客栈的老妇人提着食桶从院外进来,见少年蹲在地上,林渔趴在窗边发呆,叹了口气:
“造孽哟,这世道……姑娘,你哥让你回屋等着?”
林渔听不懂“世道”,却听懂了“回屋”,摇了摇头,
手指指向街角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在这儿等他回来。
老妇人没再劝,往鸡槽里倒着糠,嘴里念念有词:
“还是待在屋里好,前儿集市上有个货郎说,看到过几个穿黑衣服的外乡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看,看着就不是善茬……”
林渔竖着耳朵听,好多词都听不懂,可“黑衣服”“外乡人”这几个词,
却让她想起了茶摊前那些骑着快马的黑衣人。他们的眼神也是直勾勾的,像山里盯着猎物的狼。
阳光渐渐升高,院子里的桂花影子越缩越短,糖豆的气味似乎还留在空气里,
混着桂花的甜香,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她从窗台上爬下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窗边,
把糖豆的窝——那个陈京用草绳编的小篮子——放在脚边,里面还留着几根狗毛,软软的,带着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