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黑黢黢的,像只蛰伏的野兽,正如他此刻的心思——
既想除掉林渔永绝后患,又得顾忌顾云锦的面子,这进退两难的滋味,实在憋屈。
忽然,院外传来几声犬吠,惊得他回过神。
“顾云锦啊顾云锦,”周鹤年低声自语,将密函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边,映得他眼底红光闪烁,
“你想要的女孩,我要的药材,还有那丫头的命……咱们慢慢算。”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择人而噬的鬼魅。
院外的风声更紧了,卷着夜色漫过墙头,仿佛要将这满院的算计与阴狠,都埋进即将到来的黑暗里。
而此刻的林渔,正走在黑风岭的山道上。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与两旁的树影交叠在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背后不仅有顾云锦若有若无的目光,
更有周鹤年那淬了毒般的注视,正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收紧。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点点漫过黑风岭的山脊。
陈京靠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后背抵着粗糙的土坯墙,每动一下,肋下的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
他低头咳嗽了两声,帕子上又洇开几点暗红的血渍,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极了山涧里有毒的红莓。
房子顶上的烟囱还冒着几缕残烟,是张老伯傍晚烧炕时留下的。
烟丝混着山柴特有的焦糊味,被山风卷着往岭下飘,刚到半山腰就散了。
陈京抬头望向南边的小路,那条被行人踩得发亮的土路,
此刻像条僵死的蛇,从暮色里蜿蜒伸来,却迟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按理说,这时候该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怀里揣着的伤药瓶子硌得慌,是林渔早上出门前给他换的新药,
瓷瓶冰凉,透过粗布衣襟贴着心口,倒让那股莫名的焦躁冷静了几分。
脚边的黄狗糖豆呜咽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它左后腿上的伤口还缠着布条,是在乱葬岗伤到的,此刻布条边缘渗出些淡红的血。
陈京伸手按住它的脑袋,掌心能摸到糖豆脖颈处颤抖的肌肉——
糖豆通人性,大约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耳朵一直竖着,鼻子不停嗅着风里的气息。
“趴好。”陈京的声音放柔了些,指尖顺着糖豆的脊梁骨往下滑。
山风渐渐大了,吹得院前的老酸枣树哗哗作响。
枝头挂着的几颗青果晃悠着,偶尔有一两颗被风吹落,砸在石板上,
发出沉闷的“咚”声,在这寂静的山岭上格外清晰。
陈京抬头看了看天,最后一丝霞光已经沉下去了,
原本灰蓝的天空变成了墨色,几颗早亮的星星像碎玻璃碴子,冷冷地嵌在天上。
他忽然想起林渔早上出门时的样子。
她穿着那件靛蓝粗布褂子,袖口磨得发毛了,却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用根发带挽着,鬓角垂下来两缕碎发,被风一吹就贴在脸颊上。
临出门时她回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放心,我快去快回,争取赶在关城门前进镇。”
可现在,别说是关城门,怕是连青石镇的灯笼都该亮透了。
陈京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青石缝里的泥块,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褐色的土。
他想起在青石镇听到的话:“说是三个月没了五个姑娘,有去镇上买花线的,有去岭上采蘑菇的,都是好模好样的,就这么没了……”
当时他只皱了皱眉,没往心里去。
林渔身手利落,又机灵,寻常毛贼根本近不了身。
可他忘了,那失踪的姑娘里,未必都是遇上了毛贼。
就像他这次遇袭,对方分明是冲着那份藏在他靴底的密信来的,出手狠辣,招招致命,绝不是普通的山匪。
“不行。”陈京猛地直起身,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咬着牙扶着门框站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糖豆也跟着站起来,瘸着腿蹭他的裤脚,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他看向岭下那条路,已经看不清路面了,只有远处黑沉沉的树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怪。
林渔长得好,是那种往人堆里一站就扎眼的好,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笑起来的时候,能把人的心都泡软了。
陈京忽然想起一年前在破庙初见她的样子。
那时他就觉得,这丫头看着柔弱,骨子里却藏着股韧劲,
像黑风岭上的野山枣,看着青嫩,咬下去却带着股子冲劲。
可再韧的性子,遇上那些藏在暗处的豺狼,又能有几分胜算?
“糖豆,看好家。”陈京拍了拍狗的脑袋,挣扎着站直身体。
肋下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疼得他额角冒汗,但他顾不上了。
他记得林渔说过,要是天黑前没回来,就让他别担心,或许是在镇上找了地方歇脚。
可他现在怎么可能不担心?
陈京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往岭下走。
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子就硌得他生疼,伤口的疼痛混着山风灌进喉咙的凉意,让他忍不住一阵阵地反胃。
他想起林渔临走前给他换药的样子,她的动作很轻,
指尖带着草药的清香,碰到他伤口周围的皮肤时,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忽闪着。
山风越来越冷,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远处的火光不知何时灭了,四周只剩下黑漆漆的树影,
偶尔有几只夜鸟被惊起,扑棱棱地掠过头顶,发出几声凄厉的叫。
陈京停下脚步,侧耳听着风里的动静——除了风声和树叶的摩擦声,什么都没有。
没有林渔的脚步声,没有她惯常哼的小调,甚至连糖豆偶尔会警觉的吠声都没有。
陈京咬了咬牙,加快了脚步。
哪怕疼得眼前发黑,哪怕知道自己现在出去未必能帮上忙,他也不能再等了。
他不能让她出事。
不仅仅是因为答应过上面的人要护她周全,更因为……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给糖豆包扎时,林渔递过来的布条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