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她从岭南小镇一路辗转,见惯了江南的烟雨朦胧,
也历过塞北的风沙凛冽,可那些城镇的宽松自在,与京城的森严比起来,竟像是孩童的戏耍。
她想起前几日听闻的传闻,说是翰林院编修因一句诗用得不妥,便被指摘“妄议时政”,贬谪三千里;
又想起琼宇书院里藏龙卧虎,既有皇亲国戚的子弟,又有饱学鸿儒的门生,
稍有不慎,便是“欺世盗名”的重罪,掉脑袋也不过是帝王一句话的事。
指尖攥得发白,牒文的边角被捏出褶皱。
她知道自己不能退,两年来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换来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若是此刻退缩,便只能再次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
可惶恐如同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底气——仿写的诗句终究是镜花水月,
现代的知识在这些浸淫典籍数十年的老学究面前,又能撑多久?
她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而手中唯一的平衡木,还是借来的。
月亮渐渐西斜,清辉洒在她单薄的身影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心底的慌乱。“既来之,则安之。”
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透着几分决绝,
“京城虽险,但也是藏着最多机会的地方。
我不能只做一个‘剽窃者’,我要把那些现代的见识,揉进这个时代的骨血里,写出真正属于林渔的东西。”
她抬手关上窗,隔绝了窗外的夜色与风声,转身看向案几上的笔墨纸砚。
既然无眠,不如再温一遍《诗经》,至少,要让自己看起来,配得上琼宇书院的门槛。
烛火摇曳,映着她专注的眉眼,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惶恐尚未完全褪去,化作了一丝沉甸甸的、推着她前行的压力。
“扣扣扣——”
轻缓却清晰的叩门声打破了夜的静谧,伴着苏明远温厚的嗓音穿透窗棂:
“念儿,睡下了吗?”
林渔握着书卷的手猛地一顿,眼底掠过几分诧异。
自回府后,她便没见过舅舅的身影,只听苏瑶说他奉命去处理江南漕运的差事,原以为要到她启程前才能回来。
她匆匆将书卷搁在案上,拢了拢微乱的鬓发,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闩。
门轴轻响,月光下立着的果然是苏明远,他一身青色常服沾着些微夜露,眉宇间带着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温和:
“还没睡?”
“舅舅,你回来了!”
林渔的声音里难掩惊喜,侧身让他进来,“我正温书,还没歇息。”
苏明远颔首,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诗经》,眼底闪过一丝赞许,随即道:
“你外祖母和舅妈在花园凉亭等着,说是有话要嘱咐你,跟我过去一趟吧。”
林渔心中一暖,知晓家人是记挂着她明日赴京的事。她连忙应声:“好,我稍作收拾便来。”
说着转身取了件素色披风披上,指尖触到披风柔软的料子,想起即将远行,鼻尖竟微微发酸。
林渔跟着苏明远穿过抄手游廊,夜色如墨,廊下悬挂的宫灯晕开暖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晚风卷着庭院里腊梅的冷香,掠过鬓角时带着几分清冽,恰好吹散了她心头残留的几分惶惑。
转过半壁雕花影壁,便见花园中央的凉亭下燃着一盆炭火,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周遭。
外祖母坐在铺着软垫的石凳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神色温和却难掩牵挂;
舅妈正提着银壶往青瓷茶杯里斟茶,水汽氤氲着漫出杯口,混着炭火的暖意,在寒夜里酿出几分融融的温情。
“外祖母,舅妈。”
林渔快步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糯。
外祖母连忙抬手扶她起身,枯瘦却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疼惜道:
“念儿,瞧这眉眼,倒是清减了些。这几日怕是为赴京的事,没少熬夜吧?”
舅妈也笑着将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递到她手中,茶香醇厚:
“快尝尝,特意给你煮的,暖暖心。明日就要赶路了,夜里风凉,可别再像方才那样只穿单衣温书。”
林渔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暖意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眼眶微微发热。
她低头抿了口茶,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压下了喉间的哽咽,抬眼时,眼底已染了笑意:
“让外祖母和舅妈挂心了,我只是想着明日便要启程,多温几遍书,到了琼宇书院也能从容些。”
苏明远在一旁坐下,看着她眼底未褪的局促,温声道:
“京城不比江南,琼宇书院更是藏龙卧虎,既有皇亲国戚,也有世家子弟,你性子内敛,凡事多留个心眼,但也不必过分拘谨。”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袋,递到她面前,
“这里面是几张通行令牌和碎银,令牌可在京城各城门和苏家分号通行,遇事便去寻分号的掌柜,他们会护你周全。”
林渔接过锦袋,触手温润,里面的令牌硌着掌心,像是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依靠。
她望着眼前三位至亲关切的面容,心中的惶恐渐渐被暖意取代,那份推着她前行的压力,也多了几分名为“底气”的重量。
林渔看着锦袋里面的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触手生温,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两年来,若不是舅舅坚持不懈的找她,她早已不知沦落何方。
“舅舅,这太贵重了……”她声音微哑,想说些推辞的话,却被舅妈打断。
“傻孩子,拿着吧。”
苏舅妈给她斟了一杯热茶,茶香氤氲,
“京城不比家里,琼宇书院更是藏龙卧虎,你一个女孩子在外,总得有个依仗。
外祖母和我们都盼着你好好的,不光要站稳脚跟,更要平安顺遂。”
外祖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疼惜几分郑重:
“念儿,外祖母知道你心里慌,那京城是天子脚下,规矩多,风险也大。
但你要记住,无论何时,苏家都是你的后盾。
万不可为了虚名铤而走险,你的平安,比什么‘才女’之名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