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河之围虽因登莱水师的抵达而暂缓，但辽西局势依旧紧绷，皇太极主力未退，如同一头受伤的恶狼，随时可能再次扑上。
而朝堂之上，因沈渊再次立下擎天之功，那些关于“权柄过重”、“跋扈专权”的议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暗地里发酵得更加剧烈。
朱由检身处漩涡中心，读心术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他既需要沈渊的能力来维系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又本能地忌惮着其日益增长的威望和那份他难以完全掌控的疏离感。
这种矛盾的心理，促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让沈渊的价值，以另一种更直接、更无可替代的方式体现出来，同时也需稍分其权，以安朝野之心。
西暖阁，一次仅有朱由检、沈渊以及被紧急召入京的徐光启三人的密议。
“陛下，辽西局势虽暂稳，然皇太极元气未损，假以时日，必卷土重来。国内，楚乱虽平，然左良玉坐大，各地灾荒不断，流民犹存。”朱由检开门见山，语气沉重，“朕常感，我大明如负重而行于泥沼，举步维艰。先生此前所言‘维新’，除吏治、经济之外，于‘格物’一道，可否……再快一些？”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渊和徐光启：“朕要的，不是小修小补，是能真正改变大局之物！譬如，先生曾言那‘铁牛’（蒸汽机）若能行走于铁轨之上，可日行千里，运力无穷？又如，那‘视远镜’若能窥敌于百里之外？乃至……能否造出威力更大、射程更远之火炮，使我军将士可于虏骑弓矢之外，毙敌于无形？”
朱由检的诉求，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与渴望。
他不再满足于渐进式的改良，他需要奇迹，需要能够打破现有僵局、甚至逆转国运的“神兵利器”。
沈渊与徐光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一丝兴奋。
“陛下，”徐光启率先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铁牛’驱动锻锤、鼓风，已显奇效。然使其行走，需解决锅炉小型化、传动、铁轨铺设等诸多难题，非一日之功。然，老臣与薄珏等正在尝试将‘铁牛’用于驱动大型鼓风机，以提升冶铁炉温，或可炼出更强韧之铁，用于铸炮！”
沈渊补充道：“陛下，格物之进，需人才、钱财、时间，更需……破除桎梏。如今格物院规模尚小，所获资源与其可能带来的收益相比，犹如杯水车薪。且朝中……非议之声不绝，视格物为‘奇技淫巧’者大有人在。”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朕明白。从即日起，擢升徐光启为工部尚书，入阁办事，专司格物兴国事宜！朕再从内帑拨银五十万两，并准格物院于天下招募巧匠、通晓算学、物理之才，无论出身，唯才是举！若有成果，朕不吝封侯之赏！”
他看向沈渊：“先生仍总揽全局，然需分心他顾。朕意已决，设立‘军械制造总局’，由先生兼领，徐爱卿协理，整合工部军器局、各地匠作，以及格物院之能，专司研发、制造新式军械火器！凡有所需，可直接上奏，朕一律准行！但有阻挠者，无论何人，以贻误军机论处！”
这是一道比之前任何授权都更加具体的命令。
它明确了方向，给予了前所未有的资源和权力，甚至不惜让沈渊兼领看似“实务”而非“战略”的军械制造，意在既发挥其长，又微妙地调整了其权柄重心。
沈渊深深一揖：“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期望！”
诏令一下，举世哗然。
让一个以兵事、经济见长的能臣去管工匠之事？
还投入如此巨资？
不少清流官员痛心疾首，认为皇帝“昏了头”，被“妖术”所惑。
但在朱由检的强硬态度和尚方宝剑的余威下，无人敢公开反对。
河南，皇明格物院（总部）。
气氛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活力。
皇帝的旨意和巨额资金，如同甘霖降下。
徐光启坐镇中央，薄珏等大批工匠、学者如同找到了主心骨。
被沈渊提前布局、已在进行的几个关键项目，被提到了最高优先级：
“铁马”计划（蒸汽机车）： 集中最好的工程师，攻克小型高压锅炉和连杆传动系统。沈渊甚至画出了记忆中蒸汽机车最基础的原理草图，虽然粗糙，却指明了方向。格物院外的空地上，开始铺设一段实验性的环形铁轨。
“千里镜”计划（光学仪器）： 设立光学作坊，集中研磨水晶和玻璃镜片，试图制造出倍数更高、成像更清晰的望远镜，甚至开始探索用于测距的“象限仪”原理。
“雷神”计划（火炮升级）： 利用改进的鼓风设备，尝试冶炼更高品质的熟铁和钢，用于铸造更轻、更耐用、膛压更高的炮管。同时，格物院的化学组开始系统研究火药配比的优化和榴霰弹的可行性。
“织云”计划（纺织机械）： 这并非沈渊提出，而是徐光启注意到河南棉花种植因新政而扩大，提议尝试以水力或蒸汽力驱动纺纱机，以期大幅提升布匹产量，既能富国，也能为军队提供更多军服。
格物院内，日夜灯火通明，敲打声、研磨声、争论声不绝于耳。
各种奇思妙想和无数次失败交织。
沈渊深知科技树的攀登绝非易事，他要求的是方向、
资源和持续的投入，而非立刻要成果。
然而，变革的萌芽已然显现。
数月后，一段长约一里的实验铁轨上，一个丑陋、笨重、不断喷吐着浓烟和白汽的钢铁怪物——“铁马一号”，发出震耳的轰鸣，在无数工匠和闻讯赶来、目瞪口呆的官员注视下，缓缓地、但却坚定地拖动了几节满载石料的车厢，向前行驶了数十丈！
虽然慢，虽然不稳，虽然距离实用遥遥无期，但那钢铁巨兽展现出的力量感，那无需畜力便能自行移动的奇迹，深深震撼了每一个目睹者。
消息传入宫中，朱由检手持那份带着油墨和金属气息的简报，手指微微颤抖。
竟……竟真的能动？！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无形的钢铁脉络，未来可能贯穿帝国，将兵员、粮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运力输往四方。
几乎同时，军械制造总局下属的试验场，一门采用新式冶铁技术铸造的、重量更轻的野战炮，在试射中打出了比旧式火炮更远的射程和更好的精度！
格物狂飙的序幕，终于被强行拉开。
尽管前路依旧漫漫，尽管反对的声音依旧喧嚣，但“铁马”的初啼和“雷神”的轰鸣，已然在这暮气沉沉的帝国深处，注入了一股难以忽视的、代表未来的躁动力量。
朱由检知道，他开启的是一扇可能通往光明，也可能引向未知深渊的大门。
但内忧外患之下，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