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奏报,如同一把钥匙,插入了大明帝国最复杂、最敏感的经济命脉——漕运。
奏报并非来自沈渊的阵营,而是一位籍贯江南的御史,他以“体察民情”为名,详细描述了因河南、山东部分地区试行“摊丁入亩”、清丈田亩,导致依附于原有田亩税体系下的漕粮征收出现“混乱”,沿河州县“民怨沸腾”,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抗粮事件。
奏报最后,将矛头直指沈渊的新政,称其“扰乱祖制,动摇国本”。
这封奏报,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激起了层层涟漪。
它巧妙地将地方行政执行中出现的问题,与沈渊的顶层设计捆绑在一起,引发了朝堂之上新一轮的攻讦。
“陛下!漕运乃天庾正供,京师百万军民仰赖于此!沈渊在地方肆意妄为,已致漕粮征收不畅,若长期以往,京师断粮,则天下震动啊!”一位出身江南的户部官员痛心疾首。
“臣附议!漕运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容轻易更张?请陛下即刻下诏,停止在漕运相关州县推行新政,恢复旧制,以安民心!”
攻击者不再纠缠于虚无的“天和”、“仁义”,而是抓住了“漕运”这个实实在在、关乎所有人饭碗的命门。
他们深知,哪怕皇帝再支持沈渊,也绝不敢拿京师的粮食安全冒险。
朱由检的脸色果然变得凝重起来。他能“听”出这些官员话语中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也明白漕运一旦真的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漕运……确实不容有失。先生的新政,难道真的与此冲突?
他看向沈渊,目光中带着询问。
沈渊出列,神色依旧从容:“陛下,漕运之弊,积重难返,臣早有耳闻。其症结在于运道艰险、损耗巨大、胥吏层层盘剥、附生于其上的利益集团尾大不掉。臣在河南试行新政,‘摊丁入亩’旨在均平赋役,使漕粮负担能更公平地落实到田亩之上,长远看,利于稳定税源。清丈田亩,更是为了厘清那些被豪强隐匿、逃避漕粮的田地。至于所谓‘民怨’,臣请问,是哪些民?是那些原本无需承担或少量承担漕粮的隐田大户?还是那些被胥吏额外加征、苦不堪言的小民?”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据臣所知,真正导致近期漕粮征收不畅的,并非新政,而是有人暗中煽动,并故意在漕粮转运、验收环节设置障碍,企图以此要挟朝廷,阻挠新政!”
他呈上一份密报:“陛下,这是内卫近期查获的证据。江南部分与漕运相关的士绅、仓场胥吏乃至部分漕帮头目,近期往来密切,散布谣言,并威胁不愿配合的粮长、农户。其目的,便是制造混乱,将祸水引向新政!”
这份证据的抛出,让朝堂之上顿时一静。
攻击者们脸色微变,他们没料到沈渊的反击如此迅速且精准。
朱由检看着那份密报,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又是他们在捣鬼!
为了私利,竟敢拿国脉开玩笑!
沈渊趁势提出:“陛下,漕运之改革,势在必行,然需循序渐进。臣以为,当借海权司已初步打开局面之势,深化海运,以海运之利,倒逼漕运之改!”
他详细阐述:“去岁海权司‘金山’船队自美洲带回之土豆、红薯、玉米等物,已在河南、山东等地试种成功,尤其红薯,不择地力,产量极高,活民无算。此乃天赐大明之祥瑞!臣请陛下下旨,于北直隶、山东沿海适宜州县,大力推广此等新作物,并鼓励民间种植。此举一可快速增加粮食总产,缓解口粮压力;二则可利用新增之粮源,扩大海运规模!”
“如今海权司已有数艘如‘威海’号之蒸汽明轮战舰,运力、速度、抗风浪能力皆远超传统漕船。可命孙元化以护航商队、开拓远洋贸易之名,进一步扩大船队,并鼓励民间海商参与,将江南之丝绸、瓷器、茶叶,与北方之新作物、辽东之药材、皮货乃至朝鲜、日本之物产进行海运贸易。待海运商贸繁盛,朝廷便可顺势将部分漕粮、物资转由海路运输,成本大减,效率倍增!届时,盘踞运河之旧利益集团,其势自衰!”
沈渊的策略,不再是直接硬撼庞大的漕运体系,而是通过推广新作物增加粮食底气,通过发展海运贸易开辟新的、更高效的经济通道,从侧翼迂回,逐步削弱漕运集团的垄断地位。
这是一个更为长远、也更为稳妥的策略。
“海运商路?与民争利!”立刻有官员反驳。
“新作物固然好,然岂能替代稻麦?漕运关乎百万漕工生计,岂能轻言替代?”
朱由检却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他想起了河南奏报中关于红薯惊人产量的数据,想起了“威海”号在渤海湾破浪前行的雄姿。
先生此策,步步为营,既开源,又疏流!
若新作物能广布天下,海运能分担压力,则朕何须再受那漕运掣肘!
“沈卿之议,深谋远虑!”朱由检击节称赞,“着户部、工部,即刻拟定章程,于北直隶、山东沿海大力推广土豆、红薯、玉米等新作物,官府予以种子、农技支持!海权司孙元化,加紧扩大船队,鼓励官民海贸,探索稳定之北洋、东洋商路!漕运之事,暂且维持,然需严查此次风波,整饬吏治,杜绝中饱私囊!”
他没有立刻宣布以海运替代漕运,而是采取了扶持新产业、逐步渗透的策略,这既给了改革空间,也避免了过度刺激旧势力。
退朝后,温体仁的府邸。
几位核心人物密议,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沈渊此子,好毒辣的算计!他不再强攻漕运,转而推广那些海外贱物,又要大搞海运商路!这是要釜底抽薪啊!”一位与江南漕利、丝织业关系极深的官员脸色发白。
温体仁指尖敲击着桌面,缓缓道:“他找到了新的支点。
那些海外作物若真推广开来,粮食增多,漕运的重要性确实会下降。
海运商路若成,南方物产北运又多一途……此乃阳谋,难以正面阻止。”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自然不是。”温体仁眼中寒光一闪,“新作物推广,需地方官吏配合,仓储、运输、销售环节众多……海运商路,更需港口、货栈、护航。告诉我们在地方上的人,该‘照章办事’的时候,就‘严谨’一些。至于那些想跟着朝廷搞海运的商人……让他们知道知道,这海上的风浪,可不止是天灾!”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那些海外贱物,终究是下等食材,难登大雅之堂。可在士林清议中,多宣扬其‘久食伤身’、‘粗粝不堪’,引导风气……”
一场更为隐蔽、范围更广的经济暗战,拉开了序幕。
沈渊的维新,在初步展现出军事和科技上的潜力后,终于开始深入触动帝国最深层、最顽固的经济结构与利益格局。
这一次,战场从朝堂延伸到了广袤的田野、繁忙的港口和浩瀚的海洋。
沈渊知道,推广新作物和发展海运,远比造出几件新式火器要复杂得多,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打破无数有形无形的壁垒。
他站在皇城之上,眺望东南,仿佛能听到运河桨橹的欸乃声中,夹杂着旧时代不甘的呻吟,也能听到遥远海平面上,新时代浪潮隐隐传来的轰鸣。